小姨被逮捕之後,楊支書給焦柳同誌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梅琴同誌的情況。
楊支書在信中說,說實話,我單位廣大革命群眾一致認為,葉靈風的檢舉揭發材料不實,是誣陷,組織上對梅琴同誌的處理缺乏慎重態度,應該予以甄別糾正。
楊支書沒有多少文化,字寫得不好,像雞爪扒,而且他在寫信的時候,還像以往那樣,把墨水弄得一手一臉的。但有關梅琴同誌的情況,特別是梅琴同誌在縣文化局裏近幾年工作的情況,楊支書認為他是很清楚的,他能夠以自己的黨性原則做擔保,並且在給焦柳同誌的信中已經寫進了那樣的擔保了。楊支書寫完那封信,把信裝進信封,心裏想,焦柳同誌肯定會回信的。果然,焦柳同誌沒有過多久就回信了。
焦柳同誌在信上說,楊廣貴同誌,來信收到了,你在信中提到的情況很重要,可見你是一個對黨忠心耿耿,對同誌具有負責精神的基層幹部。但是,對黨的忠心,對同誌的負責精神,不但要體現在主動向黨彙報情況,為同誌積極說明問題這些方麵,更要體現在不懷疑黨,不輕易說是說非這一重要的方麵。我們都是組織上培養起來的幹部,我們要相信組織上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梅琴這個人一貫自以為是,遇事容易衝動,愛走極端,在脫離了黨的幫助和教育的情況下,走到了人民的對立麵,這是令人痛心的,但也是可以想象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梅琴有冤枉,對她的處理欠妥當,我們仍然要相信黨,要堅守信仰,要接受黨長期的、嚴肅的、各種方式的考驗,做黨忠誠的兒女。
焦柳同誌在給楊支書的回信中還說到他現在工作很忙,他將要調到一個更重要的崗位上去擔負領導工作,因為他和梅琴有過那麼一段眾人皆知的關係,不便出麵為她說話,特別是私下裏說情的話,雲雲。
楊支書看過信後很生氣,罵了一句粗話,把信給撕了,丟進了紙簍。
楊支書雖然是一個基層幹部,但他同時也是一位老革命,他的資曆一點兒也不比焦柳同誌低,要不是他文化程度低,再加上一些別的說不清楚的原因,說不定他現在的職務比焦柳還高,他也用不著聽誰教育他了,他這樣的資格,當然有理由撕掉那封狗屁雲雲的信,尤其是在那位老革命裝腔作勢對他擺譜的時候。
楊支書撕掉焦柳同誌的信後並沒有放棄,他又給另外兩個正當紅的老同誌寫了信,楊支書認為他不光有資格撕另一位老革命的信,他還有資格給別的老革命寫信。那兩個老同誌曾經和梅琴在一起共同戰鬥過,他們雖然有時候也擺擺譜,但是他們和梅琴沒有那種眾人皆知的關係,不會說那種長期的嚴肅的各種方式考驗的鳥話。楊支書的強勁頭被焦柳同誌刺激起來了,他再一次想到革命不可能一帆風順這個道理,並且準備把這場鬥爭頑強地進行到底。
楊支書的判斷很正確,那兩個老同誌接到他的信後,果然過問了這件事。他們先派了人來,到文化局做了一些調查工作,弄清楚了基本情況。他們弄清楚了基本情況以後就打電話到有關部門罵人,要有關部門重新調查,慎重處理。他們在電話裏說了很多外人不易知道的事情,最後說,行了行了,我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們都經曆過,我們就不說了,我們也知道你們很為難,你們再為難也為難不上天,說穿了,不就是個善後問題嗎?你們把案子結了,人交給我們,別的事情不用你們操心,我們保證她離開你們市,你們就當她失蹤好了。
小姨被關押了十個月,其中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是在醫院裏度過的,然後她從監獄裏放了出來。
小姨從監獄裏出來後,很快來到了我們家生活的那個城市。
把小姨弄出監獄的那兩個老同誌,其中的一個姓王,是我們家生活的那座城市省裏的領導,他把小姨弄出來後對小姨說,算了,你也別在那個鬼地方待了,再待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你幹脆跟我走吧,去我哪兒,你有個姐姐不是在那兒嗎?你姐夫我很熟,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你去我那兒工作,看誰還敢把你怎麼樣。
小姨開始還有些猶豫,她倒不是猶豫離不離開原來生活著的那座城市這種事,她在那座北方的城市裏經曆了太多痛苦的遭遇,在那座北方的城市裏和兩個男人相愛又反目,並且失去了她的孩子,她在那座城市把自己弄得到處遭人非議、遭人指點,她已經痛恨極了那座城市,即使那位姓王的領導不提出離開的話,她也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小姨猶豫的原因是孩子,她不想離開她的孩子。
勸小姨離開的是楊支書。
楊支書說,你還是走吧,你在這兒待著,很多事情都不好處理,你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有這樣的機會,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有什麼不好?孩子的問題,說實話,你也不要胡思亂想了,焦柳同誌他不會讓你得到孩子的,他也不會讓你見孩子,你就是留在這裏也沒用,說實話,有什麼用呢?
小姨承認楊支書說得對,他說的的確是實話,她不可能從焦柳手中奪回孩子,焦柳也不可能讓她見到孩子,她留下來,隻是一種心理安慰。
小姨決定離去。在離去之前,她打算去監獄見葉靈風一麵。
楊支書有些不高興了。他覺得小姨完全是節外生枝。他對小姨說,你想幹什麼?他還沒把你害慘哪?你還牽掛著他呀?說實話,他這個人,我最先還是尊重他的。我尊重他是個肚子裏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哪知他肚子裏文化也有,壞水也有,是這麼個沒心沒肝的貨色。他要出來了,再回局裏來了,我見了他的麵,我先啐他一口再和他說話。
小姨搖了搖頭,輕聲地說,我不是惦記著他。我不會再惦記他了。但我一定要見他一麵。我得當麵問問他,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已經說過,我什麼時候都不會離開他,什麼時候都會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在監獄裏很寂寞,他不願意一個人待在那兒,我可以進去陪他,可他為什麼要撒謊?他到最後仍然選擇了撒謊。
楊支書愣了愣,說,如果你一定要見他,那你就見他一下吧,我們局裏出麵,向組織上打個報告,先替你聯係一下。
小姨說,還有一件事要麻煩組織上。她抬起頭來看著楊支書。她的臉色十分平靜。她說,請組織上給我開個介紹信,我要和葉靈風離婚。
事實上,小姨最後並沒有見到葉靈風。組織上認為葉靈風的問題和小姨的問題不同,葉靈風的問題並不能像小姨的問題那麼處理,他們不希望再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們拒絕了小姨見葉靈風的請求。對於小姨提出和葉靈風離婚的事,他們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並且在很短的時間內為小姨和葉靈風辦理了有關手續。
小姨離開那座北方城市的那一天,那座城市的天很陰,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正在南下,它們很順利地經過河西走廊來到了華北平原,一夜之間讓城市和鄉村換上了霜染的素妝。楊支書和何同誌去火車站送小姨。小姨堅持不要他們送。楊支書和何同誌堅持要送。小姨說,你們誰也別送,我不喜歡人送。小姨說完拎著旅行包就走。楊支書和何同誌並不離開,在後麵跟著。小姨看實在沒辦法,也就再不說什麼,站下來等他們倆。楊支書趕上來,從小姨手中把旅行包拿過去,三個人躲開大街上來往不斷的大車,頂著犀利的北風朝火車站走去。
他們很快到了火車站。
小姨站下,對楊支書和何同誌說,你們回去吧,我自己上車。
楊支書說,也好,局裏還有事,我們也不往車上送了,我們就回去了。
楊支書把手中的旅行包交給小姨,同時塞到小姨手裏的還有一包熟雞蛋。
小姨沒有推辭,接過來,輕輕說了聲,謝謝。
何同誌一下子跑過來,抱住了小姨,哽咽著說,梅琴,來信啊。
小姨不說話,隻點頭。
何同誌掏出手絹擦著眼睛,說,我去市裏看孩子的時候,我就看看你的孩子,我帶一顆棗去,就是你孩子的,帶兩顆棗去,他倆一人一顆,你就放心吧。
小姨再點頭,仍不說話。
楊支書有些不習慣這種場景,他走過來,用力地和小姨握手,一臉嚴肅,哆嗦了半天嘴,說了一句:梅琴同誌,說實話,你是一個好……好女人。
小姨來到我們家生活的那座城市之後,被安排在文化局工作,職務是人事處處長。小姨那個時候三十出頭,但她參加革命時間早,是抗戰幹部,有資曆,在文化局這種單位裏,像她這麼年輕又有資曆的幹部並不太多,她和省裏的領導是血雨腥風的戰友,上麵看重她,下麵尊重她,再加上她和我母親終於生活在一座城市裏了,我母親能夠照顧她,按照我們大家的想法,她的好日子總算是來到了。
小姨上班的第一天,局裏開了一個隆重的歡迎會,局領導和機關科室部門的負責人參加了這個歡迎會。局黨組書記在最後的總結發言時說,梅琴同誌的到來為我們局的工作增添了一份希望,讓我們再一次以熱烈的掌聲對她表示歡迎!
歡迎會散會的時候,有一個麵目清秀個子修長的青年人走進了文化局。他的名字叫魯輝煌,是本市京劇院的一名武生演員。他來送一份請調報告。有人指給他看新來的人事處長。一分鍾後,他走進人事處長辦公室,坐到了小姨麵前。
小姨最開始沒有明白黨組書記說她的到來為局裏的工作增添了一份希望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
幾天之後,局裏熱情地請來省裏的王領導,也就是小姨的老戰友,請他來局裏檢查對小姨的安排情況。
省裏的王領導一來就握住小姨的手,說,小梅呀,怎麼樣,他們安排得還可以吧?要是不行你盡管對我說,他們不歡迎你,我找其他地方,再不行我們還回到草原上打遊擊去,我就不相信,像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幹部就沒有人要。
黨組書記連忙在一旁說,領導這是在批評我們,我們怎麼會不要呢?像梅琴這樣的同誌,我們請還請不來呢。
省裏的王領導就拍了拍小姨的手背,說,你瞧他多會說話,現在的幹部,一個比一個會說話,說得你直犯暈頭病。小梅你可要小心一點兒,別被他蒙蔽了,他這是說給我聽的呢。
省裏領導來了也不能光是看看小姨,還得聽聽彙報。這方麵,黨組書記早就準備好了,並且是精心準備的。領導看望小姨的程序一結束,黨組書記就把領導迎進會議室,請領導在沙發椅上坐了,削了水果,倒上熱茶,一二三四五地彙報上來。
省裏的王領導擺擺手,止住黨委書記,說,你別給我來遛馬那一套,我沒那個時間,你就揀重要的說,我能辦就辦,不能辦我拍屁股走路。
黨組書記就說了兩條,一條是駐地軍隊老是到局裏下屬各劇團裏挖人,專挖骨幹,挖得局裏肉疼,軍隊現在地位高,供應有保障,很吃香,挖誰誰都巴心不得,局裏不讓挖又想不出好辦法;二是局裏一直想建一個地方戲的劇院,計劃了好幾年,材料也報上去了,上麵也同意了,就是經費落實不了。
省裏的王領導嗯嗯地聽著,聽完了,說,你這個黨組書記是老百姓出身,沒當過兵吧?
黨組書記說,是,我原來是吹嗩呐的,後來轉行搞政工,沒有當過兵。
省裏的王領導點點頭,說,這就難怪了。我問你,咱們這個天下是誰打下來的?
黨組書記說,黨,是黨。
省裏的王領導說,黨是個大概念,具體地說是黨指揮下的軍隊,是軍隊打下了天下,軍隊不吃香你叫誰吃香?全國人民支援解放軍,這是一條大道理,你要不明白這條大道理,你就沒法搞好工作。這件事我幫不了你,準確地說,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第二件事,蓋戲園子的事,你說說需要多少錢。
黨組書記連忙報了個數。
省裏的王領導略一沉吟,說,我給建設廳說一下,過幾天你們打個報告上來,報告直接打給建設廳蔡廳長,這事我給你們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