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輝煌說,還記不記得,我追你的時候,想請你去看我的演出,你說什麼了?
小姨問:我說什麼了?
魯輝煌說,你還真忘了?你說,我這個人,一輩子不看戲。我求你去看一出。你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小姨紅了臉,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魯輝煌說,你不要賴皮。
小姨隻好承認,說,就算我說過,那是過去,過去我不是沒嫁給你嗎?現在我嫁給你了,我去看你演出,又有什麼不可以?
魯輝煌高興得手舞足蹈,一甩手,漂漂亮亮做了一個甩水袖的動作,朗聲念白道:娘子,書生我這廂有請了——
幾天之後,魯輝煌請小姨去劇院裏看他的戲。小姨那一天特意打扮了一番,換了漂亮的裙子,係了漂亮的紗巾。魯輝煌要去劇院上臉,說好了在劇場裏給小姨留下最好的位置,他先走一步,要小姨隨後去,他在劇院裏等著她。
那一天的戲是《挑滑車》,魯輝煌演高寵。《挑滑車》開始之前,先演了一出皮黃《牛皋下書》。再等到魯輝煌紮著大靠出台,一亮相,那副英武之氣就首先博得了一個滿堂彩。接下來,魯輝煌扮演的高寵執令守護嶽家軍的中軍大纛,眼見金兵勢眾,宋軍不利,情急之下,擅出助戰,大敗金兵。在乘勝追擊時,不幸中了金太子兀術的鐵滑車陣,他力使銀槍,連挑數輛,終因坐騎力盡而被滑車碾死。
魯輝煌果然不愧為劇院的當家武生,他扮相英武,身手不凡,一個高寵,被他演得活靈活現,浩氣長存。小姨坐在台下,完全被那出英雄悲劇打動了。她看著高寵在金兵叢中單槍匹馬,翻騰跌撲,挺槍廝殺,不由得攥緊了手裏的手絹,替高寵捏了一把汗。她看著高寵挺槍催馬,朝山上衝去,麵對鋪天蓋地而來的鐵滑車,眉不挑,眼不眨,毫無懼色,最終坐騎失蹄,壯烈捐軀,她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一時沒忍住,竟滴落下兩滴淚珠來。
戲演完後,小姨來到後台。魯輝煌正在卸妝,拿甘油棉團往臉上抹。小姨在後麵,人靠著化妝室的門邊,看嘴裏嘶嘶抽著氣的他,一下子覺得他是那麼的與眾不同,比平日裏的他,更多了一分風采。劇院裏的人都認識小姨,見小姨癡癡呆呆地靠在那裏,來來往往的人都和她打招呼,說,梅處長來了?梅處長進裏邊坐吧。魯輝煌聽見,回過頭來,衝小姨粲然一笑,舉了舉手中的棉團,說,我一會兒就好。小姨連忙從發怔中醒悟過來,紅了臉說,輝煌你別急,我等你。
……
小姨上班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給魯輝煌打電話,問問魯輝煌在做什麼,提醒他練功的時候小心一點兒,別使蠻力,別大意,別把自己弄傷了。有時候電話打過去,魯輝煌不在團裏,小姨才想起來,今天團裏沒有演出和排練任務,魯輝煌在家裏。
下班以後小姨總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裏趕。魯輝煌在家裏做飯或者做別的什麼事,胸前圍著圍兜,手上拿著鍋鏟或者拖把,很奇怪地抬頭看小姨,問,今天有高興事兒?
小姨倚在門口,不說話,搖頭。
魯輝煌說,那你衝著我傻笑什麼?
小姨紅了臉,進門來,把包放下,一邊脫外套,一邊說,你才傻呢!
魯輝煌就放了手中的東西,走過來,從後麵摟住小姨,把臉貼上去,和小姨親熱。
小姨往一邊躲,說,門沒關,小心人看見。
魯輝煌說,看見能怎麼的?看見我願意。
小姨躲不過,說,你把我身上弄油了。
魯輝煌說,弄油了,我先洗衣裳,接下來再洗你。
小姨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隻好乖乖地任魯輝煌擺布。
魯輝煌和小姨親熱了一會兒,興奮了,說,我們上床去吧。
小姨說,天還亮著呢。
魯輝煌說,我就是天,你是地。
小姨吃吃地笑,說,你們當演員的,都這樣說話吧?
魯輝煌說,我若是演員,隻和你演對手戲。
小姨求饒說,你弄癢我了。
魯輝煌癡迷地說,你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天哪,你是一個多麼成熟的女人!
小姨被魯輝煌從後麵摟著,仰著頭。她的全部視線都在天上。她把手臂伸出去,將手指插進魯輝煌黑雲一般的濃發裏,心痛一縷縷傳向指尖。
結婚之初,小姨經常帶魯輝煌到我們家裏來串門。小姨在這個城市裏沒有更多的親人,她隻有我母親這個親姐姐,她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串門,如果她要到誰家串門,隻能到我們家來。
實際上,在和小姨結婚以前,魯輝煌已經是我們家的常客了。在追求小姨的那些日子裏,他總是跟著小姨出現在任何地方,小姨走到哪裏,他就出現在哪裏,小姨上我們家來,他也跟著來,完全像小姨的影子。結婚之後,他反而不大願意來我們家了。
魯輝煌不願意到我們家來的原因是我的父親。
父親很不喜歡魯輝煌這個人。他把他的不喜歡公開地表示出來,他從來不和魯輝煌握手,魯輝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魯輝煌一到我們家來,他就板著一張臉,甩門出去了,等小姨和魯輝煌走了之後,他就大發雷霆地對母親說,我是他什麼姐夫?他一個小屁孩子,他才比咱們老大大幾天?乳臭未幹不說,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憑什麼叫我姐夫?他也敢?操!
魯輝煌早就看出父親瞧不起他。他對小姨說,你是個大忙人,難得有一個休息日,咱們應該在自己家裏待著,以後就別去人家家裏了。
小姨知道魯輝煌為什麼才這樣說的。她不想看著魯輝煌受氣,也不希望自己的親人這樣對待魯輝煌。她一直試圖改變這種情況,這正是她在婚後那麼熱心地帶魯輝煌上我們家來的目的。
小姨背著魯輝煌和父親交涉過,她要父親別那樣對待魯輝煌。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我丈夫,你沒有權利這麼對待他。小姨這麼對父親說。
父親鄙夷地對小姨說,我知道他是你丈夫,我怎麼不知道他是你丈夫呢?但是不管你高不高興,我還是得告訴你,他同時還是一隻虱子,一隻讓人心煩的虱子。
小姨生氣了,漲紅了臉大聲地說,不許你侮辱他!
父親在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你也太抬舉他了,他值得我侮辱嗎?他怎麼配?
小姨橫睜杏目,緊咬玉牙,說,姐夫,不用你挑明,我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我不管你們怎麼想,這是我的日子,用不著誰來指手畫腳,我就這麼過了,你們能怎麼樣?
父親冷笑道,你不要在我這裏大吵大鬧的,你愛怎麼過,你去你自己家過,你上天下地都沒人管,可這是我的家,我的家從來不歡迎虱子,虱子讓我看了心煩!
母親先前在廚房裏做飯,聽見小姨和父親爭吵,跑進屋裏來,要攔父親。
父親不要她攔,一甩門走了出去。
母親連忙轉過身來對小姨說,梅琴,你們又爭什麼?你們怎麼老是爭來爭去的?
小姨半天沒出聲,再出聲時,眼圈先紅了。小姨對母親說,姐,我不想爭,我誰也不想爭,我任何事都不想爭,我隻想好好過日子,可誰又在乎呢?
母親看小姨的樣子,安慰小姨,說,梅琴,你姐夫就是這樣的人,你千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小姨說,姐,你錯了,不是我要和誰一般見識,是人家不願意和我一般見識,在別人眼裏,我是一個禍害,躲都來不及呢。母親說,小妹,可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是糟踐自己。
小姨搖了搖頭,說,姐,就這樣吧,輝煌是不能來這個家了,這個家容不得他。其實我知道,這個家和外麵那個社會一樣,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輝煌不會再來了,我也不會再來了,好歹我們自己還有個家,我們還可以過自己的日子,我們在自己家裏待著,也不會去妨礙著誰,以後有事,就讓四兒去我那裏傳個信吧。
小姨這麼說過之後就走了,她從我們家走出去的時候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就像一縷風,在院子門口停頓了一下,好像猶豫著要改變方向,看看去什麼地方合適,然後她邁出門檻兒,消失在我們的視野內。從那以後,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三十多年的時間裏,她再也沒有跨進過我們家的門檻兒一步。
小姨走後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母親衝父親喊道,梅琴她這一輩子已經很難了,她吃了那麼多苦,遭了那麼多罪,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安頓的日子,你還這麼對待她,你到底要她怎麼樣?
父親怒氣衝衝地說,我要她怎麼樣?是我要她怎麼樣了嗎?你滿世界去看一看,有沒有她這樣的人?有沒有她這樣過日子的?她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那都是她自己弄成這樣的,誰指揮她了?誰強擰她了?不是我要咒她,你看著吧,就是這樣的日子,你說的安頓日子,遲早還會被她折騰垮的!遲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