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天的冷戰之後,小姨恢複過來,向魯輝煌正式提出,要他搬出這個家。
小姨說,你有自己的宿舍,你可以搬到你自己的宿舍裏去住。
魯輝煌不肯。魯輝煌說,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反反複複地說,我說過那是急了眼,那不是我心裏真要說的話,我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我都給你下跪了,你還要我怎樣做才行?
魯輝煌給小姨下跪了,但他決不肯搬出去住。他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他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桌,他給小姨做了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裙,他把這一切都做完之後,就守在家裏,等著小姨回家來。他坐在那裏,或是站在那裏,他的英俊的臉上是一種痛到了極度的痙攣,是一種悔到了無處再可以悔的神傷,它們在每一個點燈時分出現在小姨家的窗台前,讓所有有意無意看到的人們都為之欷歔。
人們搖頭,說,怎麼會是這樣呢?
人們後來又說,不是這樣,又能是怎樣呢?
小姨和魯輝煌再度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在幾年前的那場婚姻風波消失之後,小姨和魯輝煌又一次為人們創造出新的話題,而這一次的話題正是前一次話題的延續,它恰恰證實了人們當年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是一場畸形的婚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人們當年正是這麼認定的。這樣的結局早在預料之中,隻是當事者迷,他們看不出來這一點兒,或者事情恰恰相反,當事者並不迷,他們看出了這一點兒,他們看得很清楚,卻非要孤注一擲,拿著明眼的犧牲做悲壯的殉道。但不管怎麼說,這樣的結局仍然是令人傷感的,人們都具有同情心,不會光顧著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是否具有前瞻性,是否預料到了未來。即使一番好心未必能被領受,人們仍然對當事者表示出深深的遺憾。他們私下裏說,嗨,這個魯輝煌呀,好端端的,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日子都毀了才算完,何苦呢?
母親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母親一聽說這件事就急壞了,跑去找小姨。母親先對小姨說,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告訴我呢?接下來,她和人們說的話就沒有什麼兩樣了。她一個勁地說,怎麼會弄成這樣?怎麼會弄成這樣?好端端的日子,非得毀了才甘心嗎?
母親去找小姨的時候,小姨正在工作。小姨麻利地處理著手中的文件,沒有答理母親。她在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打了好幾個公務電話,然後又起草了一份報告,直到母親發火了,說,梅琴,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怎麼才能算個頭?小姨才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小姨說,姐,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更不知道怎麼才能算個頭,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母親看著小姨。在她的眼裏,那是一個糊塗透了的小姨,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小姨。母親突然間感到那是一件沒有希望的事,是一件已經結束掉的事。母親說,那你要怎麼辦?
小姨反問母親,你說我該怎麼辦?
母親說,夫妻間吵架打架,這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我和你姐夫,我們不是整天打來打去,我們都打了幾十年了,不是也沒有怎麼的嗎?不要把這種事看得太嚴重,人家小魯已經向你承認錯誤了,你要給人家一個機會,回家去,好好過日子。
小姨說,姐,我們沒有吵架,我們也沒有打架,這一點也不正常。
母親有些煩躁,說,小妹,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吧?事情有那麼嚴重嗎?怎麼每一次事情到了你這裏,都會變成這個樣子?一點兒完全不起眼的事,你非要那麼認真,非要把它弄得不可收拾才算完?老實說,我過去還覺得你的命不好,怎麼老是遇不到好人,怎麼老是坎坎坷坷,現在我才知道,不是你的命不好,不是你坎坎坷坷,是你太和自己過不去,太和別人過不去,這樣下去,多好的命能經得住你折騰?
小姨看著母親。她坐在她的辦公桌後麵,身板兒筆直。有一刻,她把頭低了下去,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辦公桌上,後來她抬起頭,捋了捋頭發,很平靜地對母親說,姐,你回去吧,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母親氣壞了。她真的走了。她拎了自己的包,一摔門,從小姨的辦公室裏出來,下樓,出了文化局的院子,一路上自言自語地說,我不管了,我幹什麼要管?我就看一看,我不管又能怎麼的?
小姨和魯輝煌一直那麼僵持著,小姨抵製著魯輝煌,魯輝煌又不放棄,兩個人就像是兩匹在懸崖邊上對峙著的馬鹿,誰也甩不開誰,誰也征服不了誰。
事情到了最後,還是由魯輝煌把它做成了。
那天下班後,小姨不想回家,她在辦公室裏滯留了很長時間。清潔工一間一間地掃地拖地,把整棟大樓打掃完了,門房也來過好幾次,挨著檢查每個辦公室的門是否關好了,然後關上大樓裏的燈。小姨看出門房已經有了明顯的疑惑,想問又不好問,知道文化局辦公大樓裏沒有留宿的規矩,自己再待下去,也不能待到第二天天亮,看著天色已經很晚了,就收拾了東西,拎上提包,鎖了門,下樓來,走上早已空寂無人的大街。
小姨沒有乘車,慢慢地往家走,回到家時已是很晚了。推開家門一看,魯輝煌還沒睡,在外屋裏喝酒,手裏拎著個酒瓶子,也沒有什麼菜,桌子上擺了一碟漬糖蒜,基本上沒有動。人是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那裏,就差沒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小姨沒吃晚飯,也沒胃口,看見魯輝煌那副樣子,更加反胃,也沒有心思答理魯輝煌,去衣架旁掛好提包,脫了外套,去廚房裏倒了一杯水,靠在那裏,慢慢地喝下肚,放了水杯,進了衛生間,洗漱後徑直走進臥室,脫衣上床,把被子拉過來,人捂在被窩裏,在燈下看書。
小姨看了一會兒書,正準備睡,魯輝煌推開門,歪歪倒倒地進來了,腳下站不住,把一張椅子帶倒了,想要去扶,人沒站穩,差點兒沒滑下去。
小姨看了看他,冷冷地說,屋裏沒你的被子,你的被子在外麵。
魯輝煌撐著站在那裏,也不說話,臉色紫紅著,眼睛直直的,喘著粗氣,好像要把一肚子的酒壓著不讓湧出來,又好像要憋足了勁變成一頭野獸。
小姨發覺魯輝煌的情緒不對勁,放下手中的書,說,你幹什麼?
魯輝煌說,我,我不在外麵睡了,我得睡,睡回來。
小姨再拿起書來,冷冷地說,你喝醉了。
魯輝煌說,我是喝,喝醉了,那又怎麼樣?
小姨有些厭煩地說,廚房裏有涼開水,去喝兩杯,醒醒酒,把門給我帶上。
魯輝煌說,我不喝涼水,我要你,起,起來和我說,說話。
小姨說,我明天得上班,不想說話,再說我也不想和一個酒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