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將車慢慢滑向小街街角的三岔路口,在距離路口二十來米處,輕輕地點了一下刹車,將車停住了。

這是城市新建的安居小區,幾十棟褚色牆麵的高樓杉樹一般筆直伸向天空,渴極似的去觸摸雲。人工草地修剪得如一塊塊整齊的地毯,在高樓下綠色裙裾一般拋散開。噴池如菇,亮晶晶地湧著水花兒,如霧的細水珠兒伴著頑童快樂的嬉鬧聲在草地上滾來滾去。三岔路口之外便是嘈雜的市聲,看得見車輛的河流源源不斷地從那裏淌過。河流有色無聲,是被城市的交通管製法修理出這個樣子來的。

紅色福特車的汽缸處在一種安謐溫暖的小憩狀態。引擎微微的震動將紅雲光潔額上的一綹劉海震落下來。駕駛室小而舒適,使人有一種甜睡的渴望。紅雲沒有下車。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那麼坐在那裏呆呆地不動。她看見三岔路口處,一個燃燒得疲憊了的太陽無依無靠地懸掛在那裏。四周是血一樣安靜的晚霞。有一抹凝重的黛紫色鑲嵌在太陽和地平線之間。一群拉開了線的鴿子輕揚著鴿哨飛入太陽之中。

紅雲的眼眶潮潤了。

紅雲看了看車內的液晶鍾,六點過十分了。

城市越來越秩序化了,紅雲停泊的這條小街,即便是在高峰期也沒有多少車輛和行人。喧鬧和寧靜被分割在咫尺之外,永遠不可以伸出彼此的手來貼住掌心,其實所有的際遇都可以來自一次偶然。如果沒有那次偶然的邂逅,紅雲幾乎不會再來這條小街。那是一次塞車。紅雲不想把時間消磨在等待疏散上。雖然紅色福特裏有雲利希士頓的音帶和馬賽爾?普魯斯特的《駁聖伯夫》。她是喜歡它們的。但等待讓她感到茫然和疲倦。何況她不想在未知中被主宰成不明不白。這樣她就將車繞道開進了這條小街。這樣就有了那次邂逅。自從有了那次邂逅之後,紅色福特就有了新的路線。紅雲寧肯放棄心情舒坦的高速,寧肯多繞一段路,每天下班之後也要把車開到這條小街上來,把車靜靜地泊在那裏,等待著她要等待的人出現。六點二十分。差不多總是在這個時候。紅雲已經熟悉了這個時刻。接近這個時刻之前的焦灼和怦然心跳已經成了紅雲每日最輝煌的功課。紅雲這麼做差不多快有十天了。這十天她的生活突然之間有了變化。有什麼東西讓她有了期盼和溫馨,更多的則是日日可以的等待。紅雲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經曆中第一次感到一種青春強烈的焦渴。她也是頭一回知道了青春原來也可以是一片亙古的沙漠的呀!

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麼,時間已經過了六點二十分,紅雲等待的人沒有出現。偶爾是有人走過的。悠閑的中年人或者是追逐皮球的孩子。有一次還有一個騎著自行車帶著孩子的少婦。少婦很美麗。她的孩子更美麗。美麗的孩子開撒著胖乎乎的兩隻胳膊在自行車後座上咿咿呀呀地唱著。美麗的少婦老是忍不住地轉過頭來看她的寶寶,後來她幹脆停了車,大笑著去擁抱她的孩子。那孩子把臉仰著,紅霞就在孩子的臉上輕輕地燃燒起來,那孩子的臉就成了另外一個燦爛的太陽。

紅雲坐在紅色福特的駕駛座上,目送著美麗的少婦和她美麗的孩子三步一逗留地遠去了。紅雲再一次看看液晶鍾,六點三十分了。紅雲顯得有些焦灼了。

一輛俗不可耐的黑色淩誌從後麵趾高氣揚地抵近,停下來,耳語般近的距離卻大聲地撳響著喇叭。紅雲不知道黑色淩誌是怎麼找來的,它每日都是在立交橋口出現,像一頭油光水滑的獵犬,肌腱發達地守候在那裏等待著縱身一躍。車當然是好車,但是好車就有資格這樣居高臨下地成為狩獵者嗎?非洲沙漠中傲岸的獅子王永遠是孤獨地站在那裏的。它們金發披拂,目光平靜地直視,從來不曾刻意地吼叫。吼叫是狼的屬性。紅雲嗅到一種狼的矯情的味道。她看見那個已經被地平線切割掉一半的太陽正在冷卻下去,漸漸沒入深淵。紅雲最後看了小街一眼,掛上擋,將車慢慢駛離泊位,滑出小街,加入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之中。

車流像是一些奔跑著的野獸。城市在黃昏的時候正是野獸出沒的時候。紅色福特在獸群中就像一隻嬌小無援的羚羊。它的前麵是一輛貴族氣質頗濃的卡特力牌舍威利型房車,天藍色的巨大車身在車流中不緊不慢地移動著,後麵是一輛2936CC的白色法拉利,可惜它空有從零到一百公裏四秒的加速度,在群獸集體的遷徙中它隻能夠心急如焚地一步一挨。不過也有例外,比如那輛黑色的淩誌,它在四幹道的一個轉盤處無聲地趕了上來,超過白色法拉利,傍上了紅色福特。黑色淩誌極喜歡這種散步的方式,它完全把自己當成了紅色福特的忠實的情人,親昵地依偎著它款款而行。紅雲看見淩誌裏那個神采奕奕滿麵紅光的男人正朝這邊看著她。他嘴裏叼著一支雪茄。他朝她微笑。他的微笑充滿了男人成熟後的魅力。他也許會以為她會為之動心。但是不,紅雲惡心他那張滿足的臉。那張臉使他的微笑傻透了。紅雲轉過臉來,不再看他。紅雲甚至連再看一眼黑色淩誌的興趣都沒有了。

紅雲在立交橋的第二個轉向口踩了一下油門。紅色福特機靈地從內線一邊超過舍威利房車,滑入五幹道道口。這讓緊跟在其後的白色法拉利吃了一驚。而自以為是的黑色淩誌卻沒有反應過來,一下子進入了三幹道道口。那個叼著雪茄的愚蠢的男人沮喪地隔著紅標護欄朝這邊張望,一籌莫展地看著紅色福特消失在城市流光溢彩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