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時候梧桐樹的花絮到處飛,像放慢了鏡頭的雨絲,在陽光中,它們全都是透明的用同樣優美絕倫的姿勢從空中飄落下來。黨旗的鴿群在夏天來臨的時候開始了大規模的戀愛,它們全都是成雙成對的,目光炯炯有神,羽毛比春天的時候漂亮幾百倍。它們吃東西也比別的季節多得多,不過它們大多數的時候仍然喜歡待在天空中,一對一對的,讓美麗的翅膀撐著,穿過緩慢飛揚著的梧桐絮,情天恨海地往上飛去。
黨旗忙得屁兒顛,放學以後,他幾乎找不到時間去和別的孩子玩“攻城計”和“官兵捉強盜”的遊戲,他得去弄大量的綠豆和玉米,還得到靶場去篩穀子。以往這些事還得有軍旗幫著做。軍旗在這方麵是行家。軍旗用鞋帶把兩條褲腳紮起來,去一趟戰士食堂,幾分鍾後他嘴裏嚼著生胡蘿卜出來,樣子就像一隻步履蹣跚的考拉熊,搖搖晃晃地穿過操場回到家,解開褲腿上的鞋帶,人移到一邊,地上就長出兩座小小的綠豆山來。可是如今軍旗不幹了。如今軍旗迷上了拍煙盒,放學以後不回家,背著書包到處換煙盒。國旗倒是還守著黨旗,但是國旗守也是白守,幫不上忙。黨旗要國旗送點幹淨水上鴿舍,國旗送上去就不下來了,人爬在梯子上,撐著腮幫子癡癡地看愛情中的鴿子,還有空中飛舞著的梧桐絮。那些鴿子飛走的時候,它們穿過了梧桐絮雨,雨絲緩緩的,優美極了,弄得國旗大半時候都淚水汪汪。
黨旗準備招安軍旗。
晚上睡覺前,陶家的男孩子們關了房間的門,在燈下各自整理自己的寶貝。
黨旗檢查他今天弄到手的三枚毛主席像章。一枚是剛果人民共和國製造的,製作得很粗糙,像上的毛主席有點變形,怎麼看都有點像非洲人。一枚是香港製造的,帶夜光,關了燈能看見綠色的人影兒,影影憧憧的。還有一枚是楠竹雕刻的,塗了顏色,上了光漆,品相不算太好,但十分稀有,黨旗是用八枚總政版五星主席頭像和十枚北京版為人民服務換來的。黨旗把玩了一陣,從床下拖出一口八三迫擊炮彈箱來,把像章收了進去。
國旗在整理他的樣板戲郵票,國旗的零花錢差不多全花在這些郵票上麵了。國旗最喜歡《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國旗把《白毛女》中“走出山洞”那一張畫了出來,貼在牆頭自我欣賞。軍旗說國旗畫的那不是喜兒,而是一隻鳥,軍旗說就算大春力氣大,拽得急了點,喜兒也不可能飛起來。國旗說軍旗什麼都不懂,喜兒那不是飛,那是一個舞蹈動作,叫“探海”。軍旗嗬嗬笑著,說:“明明是在山洞裏嘛,哪裏有海,還探海呢。”國旗急了,說:“不信你問黨旗。不信你問瓊花。”國旗就不理軍旗了。國旗還有歌片,他甚至有不少老歌片,院子裏的女孩都玩歌片,可她們誰都無法和國旗比。有一次北平的妹妹紅纓拿一套《紅燈記》來和國旗換了一張《護士日記》,也就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那一張。紅纓得了歌片到處炫耀,軍旗不想看那丫頭那麼張揚,就揭露說,國旗起碼還有三張“小燕子”,他還有《桃李劫》《十字街頭》《上甘嶺》《我們村裏的年輕人》《草原小姐妹》《英雄兒女》《苦菜花》《紅日》《風暴》《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浪者之歌》,他甚至還有全套的《東方紅》和《長征組歌》。院子裏的女孩子們聽了以後突然有些灰心喪氣,至少有兩個月時間,沒人再談論歌片的事。
軍旗在清理他的煙盒。軍旗盤腿坐在那裏,把煙盒攤了一床,像檢查一群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兵似的,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軍旗連續幾天戰績不佳,輸得就差沒脫褲子了。如果對方同意,軍旗真有脫下褲子來抵押的念頭,可是沒人要軍旗的褲子。問題不在軍旗。軍旗的技術不錯。但是他缺少王牌,人家出一張老點的王牌他就幹瞪眼了。他總撈不著頭一個拍。他是虎落平川被犬欺。軍旗屢敗屢戰,所剩無幾,此刻他坐在那裏清理剩餘的煙盒,更多的是一種傷感的憑吊。
黨旗過來,說:“軍旗,看看你的煙盒。”
軍旗精神不振地在床上亂糟糟地劃拉一把,說:“看唄,想看就看。”
床上風吹落葉似的,全是髒兮兮的光榮、牡丹、遊泳、恒大、美麗、大前門、紅雙喜、大重九、大公雞、大生產。黨旗看也不看,說:“別拿這個來髒我的眼,把你的王牌拿出來。”
軍旗摸摸索索,極不情願地從書包裏摸出一本《毛主席語錄》,遞給黨旗。黨旗捏著書脊往床上一抖,書中蝴蝶似的飛出一些對半疊齊的花煙盒來。
軍旗挨踢似的伸手去護,喊道:“哎,哎,我就這點老命,別把它們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