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隊”成立後的頭一項任務就是外出巡視營地四周的地勢,以便日後活動時的進出。熄燈號吹過之後,政治部主任和夏令營的教官查過夜後離去,孩子們穿上衣服爬起來,在黨旗和南昌的帶領下溜出營房,一個個老貓似的潛入黑暗之中。
夏天是知了正肥的時候,孩子們在黑暗中周遊了一遭後,決定燒知了吃。先去幾個人,到大字報專欄,撕揭來幾大抱紙,都堆在事先選好的樹下。那些高高的樟樹和桉樹,它們的樹冠在夜裏就像一片一片的雲,黑森森地懸在琥珀色的天空中,白天歌唱了一整天的知了們,此刻都酣睡在那些雲朵裏,傻乎乎地做著它們智者的夢。孩子們點燃了大字報,用腳去踹樹,夢中的知了一隻隻都墜落下來,掉進火焰裏,柴火燃盡了,扒開灰燼,快樂的火星星裏就露出油亮焦香的知了來。看一棵樹上的知了落得稀了,就換另一棵樹,遇上合抱粗的大樹,踹不動,孩子們就站在樹下一齊拍巴掌。知了經不住巴掌,迷迷瞪瞪地也往火坑裏落。這樣燒過幾堆火,大家的肚子裏都飽了,打出嗝來,都是焦香的知了嗝。
“夜襲隊”名副其實,白天全部是打盹的貓,老實得沒法說,夜裏熄燈號吹過就開始活動,個個精神抖擻,身手不凡。黨旗和南昌胸有奇兵,詭計多端,摘桑葉、采蓖麻、偷襲青青果園,掃蕩農家菜畦,把隊伍指揮得神出鬼沒。當然也有爭論的時候,比如南昌想帶一個小隊去軍械處倉庫偷信號彈,那東西點燃後火焰奇詭,十分好看,但黨旗沒有同意,兩個人爭起來了,差點兒沒動手。
黃昏到來的時候,黨旗照例要回到家裏照料他的鴿子,給它們喂食、換水、清掃鴿舍。有時候瓊花也會穿過操場到鴿舍來,瓊花在練了一整天功之後累極了,她什麼也不幹,坐在草地上,柔弱無骨的樣子。她是那麼的瘦削,眼睛有點兒斜傾,蒙蒙矓矓的,老是微笑著看人。現在黨旗已經知道瓊花待所有的人都像她的親人,她其實是沒有親人的。瓊花是個孤兒,她從小就沒有了爸爸媽媽,是跟著一位遠親長大的。瓊花的經曆讓黨旗羨慕無比。黨旗對她過去的生活充滿了了解的欲望。瓊花有時候也會告訴黨旗一點什麼。比如她會給黨旗念一段詩:“坐在白色的大樹下麵/你聽遠方尖叫的狂風/你瞧天上沉默的浮雲/把自己裹在霧氈之中……”要麼她會給黨旗輕聲哼一首異國風味的歌:“人們稱他為男子漢之前,他得走過多少路?白鴿在沙灘上安睡之前,它得飛過多少條河?當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望多少時間?當大山被海水衝塌之前,它得存在多少年?對這個回答,我的朋友,這回答正隨風飄去……”這些都與她的童年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是更多的時候,瓊花是專注地坐在那裏看那些鳥兒的。她不念詩也不哼歌,她不理會黨旗,雙臂環繞著雙膝,把精巧的下頜擱在膝蓋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那些鳥兒在遠處瑰麗的暮色中掠過,有時它們玩一個花樣落到她麵前的草地上,咕咕地叫喚著,側著頭看她。她也看著它們。她看著它們的目光和微笑全都流露出一種蒙矓的東西。她向它們伸出一隻手去,它們飛走了。它們在黃昏的時候像一群透明無骨的魚兒,沿著草地的河岸遊過,然後潛入深不見底的天空中,那些檸檬色夜幕下的青草地,就像密實而平靜的海浪一樣,令人敬畏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