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黑了,姚一紅看看牆上的鍾,還差一小時就到八點二十分了。晚飯燒好了端上了,蛋糕也擺好了,還有插在瓶裏的鮮花,西式的燭台,看上去像國產室內劇的布景。
姚一紅又看看鍾,到八點二十,兒子王宣就正好滿二十二歲生日——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姚一紅最終決定就在今晚把自己的重大決定告訴兒子。應該說,這個時機很好,他大學就要畢業,馬上就要工作,可以自立了,作為母親,即使按照傳統的眼光來看,帶兒子到這一步也算是仁義盡至了,她可以不帶愧意地卸掉責任義務等這些贅物,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來處理她的生活了。
兒子和父親都還沒到家。兒子王宣呢,快要畢業了,正在熱火朝天的找工作,也許又是在哪家小公司試工。不過,今天他一定不會太遲,因為他從小就知道,生日這天,母親喜歡讓他在八點二十分準時許願吹蠟燭。
至於那個做父親的,姚一紅是故意跟他打了個電話的:今天的生日晚餐,她有些重要的話要跟兒子單獨說,請他遲些回來。這話要在平常說來,有些不合情理,但最近很正常——因為王宣的工作,他們夫妻進入了新一輪的冷戰期。
唉,這事兒,說來也不複雜,一開始還挺好的。大學畢業找工作麼,是件大事對吧,簡直比找對象都嚴重的事,王宣學的又是“橡皮膏藥”似的廣告設計,這麼些年下來,王向陽和姚一紅手上畢竟都有些或強或弱的社會關係,他們準備分頭出擊幫王宣“走動走動”。但一向聽話的王宣不知怎的,卻開始犯擰了,堅決地拒絕了。
王向陽一聽,又急又氣,難得地衝著兒子發起火,卻又壓著火:有現成的直路,為什麼非要自討苦吃呢?啊?我們做父母的還會害你!你想想,任何一個單位,真有些好位置,早就被內部的關係瓜分掉了,拿到人才市場上,全是做做樣子的!你何苦要像個蒼蠅似的去那裏亂飛呢?那種地方,還能找到份像樣的工作?唉喲!兒子,有些事情,可以清高、可以爭強好勝,可有些事情,就應該識時務,向現實妥協。王向陽一邊說著,一邊向姚一紅使眼色,意思是叫她開口。王宣一向是聽母親的話的。
誰知,姚一紅卻像看不見似的,穩穩地坐著,帶著股人文主義的腔調,很開明的樣子:這樣也好,年輕人麼,在一開始就應該吃點苦,這種經曆其實也是財富,說不定,你自己找的工作更適合你呢!王宣,媽媽支持你!一邊說著,若無其事地回看著王向陽。
又開始了。王向陽知道。姚一紅的毛病又犯了。她又開始以兒子為目標高地跟自己叫陣了,好像誰贏了,誰就更愛兒子似的——這樣的戰爭幾乎充斥了他們婚姻的全程,有時如同不痛不癢的背景樂,有時又似激越的主題曲,王向陽倒也是慣了。但是這回,他是有些動氣了:孩子天真些也就罷了,她跟在後麵瞎叫什麼好?雖然圖得口上一時的痛快、得到兒子的一點歡心,可是,到頭來,還不是害王宣麼?
生氣歸生氣,王向陽卻沒有跟姚一紅正麵衝突,仍是像以往那樣甘拜下風,閉起嘴吧沒有吭聲——他太了解妻子了,就是她錯到天上,也是決不會說軟下半句……算了,等王宣四處碰了壁了,他還會再回頭的,到時候就知道,到底是誰打了勝仗。王向陽一邊替自己寬心,一邊仍在私下裏到處活動,不過,他一直都是搞建築的,說得通俗點,是工地大監工,隔行如隔山,要想幫兒子進入廣告行當,還真有些難度……
姚一紅覺察到王向陽還沒有死心,仍在堅持他的做法。她麵上雖當是不知道,心裏卻很是不舒服了,她知道的,王向陽一直認為兒子是被自己給搶了,從教育到舉止到愛好到氣質,都被做母親的給占了,看來,他是想通過這件事在兒子那裏搶個頭功嘍,這麼一想,事情就開始放大了、發腫了、升華了,像個巨大的氣球一樣梗在她心裏。她開始鑽起牛角尖來,當然,她不認為自己是鑽牛角尖,而是“粒花看世界、滴水觀大海”——她由點及麵、由表入裏地想到了她與王向陽的其他種種。
其實,在結婚之前,姚一紅就對王向陽的全部特性了如指掌,因為出身、教育以及家庭環境等諸多因素,他在舉止上顯得有些木訥而謹慎,智力上顯然也平平,說話做事有些慢慢吞吞的遲暮氣。但像很多因為過度自信而心懷慈悲的女孩一樣,姚一紅的擇偶觀有些標新立異,她想:為什麼非得找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小知識分子呢?!與別的那些舉止灑脫、機智有趣的追求者相比,王向陽的缺點反倒成了一種個性,引起了姚一紅的注意和思考,並從理論上加以分析:理想的婚姻應是互補型的——她不是心存高遠的麼,她不是滿腹詩書的麼,她不是手拙腳懶的麼,也許隻有配上王向陽這樣真實的、庸碌的、實幹的,婚姻才能算圓滿結實吧;姚一紅甚至進一步暢想,結婚以後,對於王向陽的不足,可以進行一些改造和重塑,一樁婚姻造就一個男人,這對於作為改造者的女人來說,又是多麼大的人生成就!
現在我們可以看出,姚一紅做事雖然有計劃性,卻帶有較多的理想主義色彩。說到理想這個詞,我們的嘴邊總是不由自主地露出訕訕的微笑,好像已經完全識破了這個詞的華麗和虛偽。但是請等一等,對一個心存理想的人,我們是沒有資格嘲笑的,更何況是天性熱忱的姚一紅女士——不用掐指也可以算出,她關鍵的成長期恰逢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泛濫激情,她的全身上下已被純正的理想主義所浸泡,即便其後又經過了荒誕的七十年代、蘇醒的八十年代、現實的九十年代以及混亂的新世紀之初,但理想主義已在她身上根深蒂固、枝茂葉盛,並保留著最初的鮮濃欲滴。我們甚至有理由這麼說,在五十年代的這撥子年男女裏,如果還剩下最後一個理想主義的追隨者和實踐者,不是別人,隻會是姚一紅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