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現在,“他”終於開始露出那背後的一點點沉鬱和不安了。盡管很細微,再經過電話線的衰減,到姚一紅耳裏幾乎微乎其微了,但姚一紅還是準確而欣喜地捕捉到了,她沒有像那些小女人一樣,馬上做出靈敏乖巧的反應,加以探詢或慰問。她仍然平常地繼續著對話:“對了,昨天找東西,碰巧翻到從前的舊影集。”
“看到什麼了?”勉強帶著笑,好像並不真的關心。
“看到‘時間’了……還看到你、我以及一些同學的變化了。”
“變在哪裏?比如我?”雖然經過掩飾,還是有些男人的不安。
“變化太大了……你變好了,我變差了。都讓我有些……自卑了。”姚一紅幾乎有些艱難地說出“自卑”這個詞,在她的語錄裏,很少會找到這個詞的記錄。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何以,在他麵前,就甘願如此委地成泥、掏心剖腹?
“不要這麼說。姚一紅,這讓我很慚愧。我一點都沒變好,我其實是變得壞了,像過期的麵包那樣,變質了。”他的沉鬱重新浮現上來。好像還有夾雜著一絲微弱的失望,失望姚一紅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變化所在。
電話中涉及到心靈的僅有這一小部分。隨後的談話又回歸到最近的新聞時事以及姚一紅所編雜誌上的某篇文章。
但姚一紅認為她聽到了求救的信號。是的,“他”在焦灼地向她呼喚,她應該快速地向他奔去,站到他身邊,看他的樣子,傾聽他講那神秘深沉的煩憂,跟他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入眠。他們不再年輕了,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做無謂的空談?
微弱的信號被姚一紅放大了,成了她接下來對王向陽發表離婚宣言的催化劑。姚一紅想:今晚與王向陽的談話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長痛不如短痛。
王向陽比姚一紅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小時。這是戀愛約會時被姚一紅培養出來的好習慣。不過,照王向陽心眼裏的意思,是幾點就幾點,為什麼要提前呢?但在戀愛期,正滿懷改造熱情的姚一紅給他上課了:“這是禮貌,是風度,也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女人,就應該比她到得早。你要像迎接女王一樣,早早地等待她的到來。”王向陽被這話說服了,從那時開始,每次與姚一紅見麵,他都提前半小時。不過,這些年少有這樣的機會了。大多數時候,一家人都是同時出門,吃飯或是買東西,跟約會是八杆子扯不著邊兒的。
——所以,今天,可以看作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約會,王向陽很重視。
他感到一絲久違的激動。他刮了刮胡子,好好洗了把澡,吹幹了頭發,換了件新襯衫,還悄悄地灑了一點兒子的香水,然後,早早地趕到飯店。一路上,他偶爾透過商店的櫥窗打量自己,為自己神采奕奕的模樣感到自豪。
在王向陽興衝衝趕往飯店的同時,姚一紅正在不慌不忙地審閱這期雜誌的最後一篇稿件,而兒子王宣,則結束了與蚊子共進的龍蝦晚餐,踟躕在夜燈四起的街頭,不知所往。
在步入小包間的瞬間,姚一紅注意到王向陽振奮的精神狀態。這讓她有些意外,隨之感到欣慰。畢竟,這樣的基調有利於接下來的主題。
“要不要喝點什麼?”按照妻子的口味點了兩冷兩熱一湯之後,王向陽又興致勃勃地征求姚一紅的意見。
姚一紅笑笑,她覺得王向陽今天的表現確實不錯。早知他這樣放鬆,真是應該帶上照相機,拍下這最後的晚餐。不,還沒這麼樂觀,估計還得跟王向陽一起再吃一陣子晚餐。
“幹紅還是花雕?嗯?”王向陽繼續追問,並提出姚一紅最喜歡的兩種酒,一個西洋的紅,一個江南的紅。
“那就花雕吧。”紅酒總是喜慶的熱鬧的,花雕,就有些古典的憂愁的意味了。今晚喝正好。
王向陽接下來開始講述出差時的一些瑣事。他口才其實不好,詞彙貧乏,表情也缺少變化,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講著講著就平淡無奇了,何況這些故事本身便沒有意思,往往聽得人要瞌睡,他倒不覺察,依舊賣力地講得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