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何華強對此無比憤怒,仿佛許蓮的突然死去,極大地冒犯了他,他惡狠狠地說:"俗話講的,手長腳長,搞女人的大王,那蕩婦是被姓楊的日死的!你們沒見楊光武那狗日的手長得像猴子?"
許蓮的死訊在何家坡傳開後,一股風就吹到了望鼓樓。
許蓮的父親已於兩月前去世,母親聽到這消息,當即慪瞎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有嚴重的白內障,心裏一急,竟在幾分鍾內完全看不見了。幾個女兒女婿會齊之後,嚷嚷著要上李家溝"打人命"。"打人命"是清溪河流域古老的傳統,凡出嫁的女子死於非命,娘家人不管是不是親戚,湧一大撥人去男方討說法,謂之"打人命"。去的人越多,越顯示娘家人的陣勢,越能壓住男方;打贏了,死者的丈夫就要給娘家人跪拜,承認有虐待之嫌,並給娘家人以經濟補償。如果男方拒不認錯,數十個甚至上百個娘家人就要在男方白吃白喝,喧嚷不止,即便大家紳,也經受不起這一陣磋磨的。甚至可能發展成械鬥。
如果男方是在械鬥中敗下陣來,那事情就麻煩了:死者的丈夫,得把死人用布條綁在背上,手執銅鑼,一麵敲打,一麵在村寨裏遊行,直到累得一撲趴倒地,讓死人沉沉地壓在身上為止。像許蓮這樣死去有些日子的人,其娘家人要是溫和一點,會讓男方背著用彩紙和柏樹枝紮成的假人遊行,要是暴烈一點,則勒令男方將死人的墳墓掘開,開棺把死人取出來再背上。那時候,死人已經渾身發烏,蛆蟲滿身,惡臭撲鼻,但叫你背你就得背,不背就挨打。為此被打殘乃至被打死的也大有人在。此外,男方的一家老小,都得為死者披麻戴孝。披麻戴孝多長時間?三天五天不等,有的可達七七四十九天!在這段時間裏,男方還得開流水席,每日預備好飯好菜,好煙好酒,悉心招待死者娘家人眾。
"打人命"的時候,哪怕跟女方有仇的娘家人之所以也願意去,一是共同的水土把他們扭結在了一起,二是可以白吃白喝,女人還可以討得一尺半寸的布頭,男人可以收幾個月也抽不完旱煙。
聽說要去打人命,許母搖了搖頭說:"不如去把你們鍾大娘叫來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許蓮的幾個姐姐越溝去找鍾大娘,媒婆鍾大娘早知許蓮已死,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從那之後,鍾大娘再沒回過望鼓樓,聽說她活動在數十裏外的另一座大山裏,依然以騙媒為生,一生說謊,得了一個"鍾白兒"的綽號,且不斷有人用這一帶流行的山歌詛咒她:"龜兒白兒不要臉,這邊瞞來那邊瞞,隻要媒錢到了手,跛子瞎子她不管!"有的就不是單純的罵,而是恐嚇了:"狗日白兒說謊話,剝你皮來扳你牙!"這威脅終於在鍾大娘七十五歲時落到了實處,她被人用鐵環撐住嘴,使鋼鉗活生生地扳掉了她所剩無幾的牙齒,痛死在荒郊野外......
媒人找不到,更加激起了許家的憤怒,他們堅決要上李家溝打人命了。
此話傳出,望鼓樓迅速嘯聚了六十餘人。李家溝天遠地遠,不知底細,不知底細就是不知敵情,越不知敵情,越要作好充分準備。這麼說來,六十餘人顯然不夠,臨行的那天,數十人穿戴齊整,吆吆喝喝一同來到何家坡,相約同去李家溝問理。何家坡願意去的人,比望鼓樓少不了多少,年長的七十餘歲,年少者僅七歲。許蓮的姐姐和姐夫們見此情形,非常高興,向大家鞠躬感謝了一番。
但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不管是望鼓樓還是何家坡,能言善辯通點文墨的人都沒有去。就何家坡而言,幾大富戶何亨、何華強、何坤章沒有去,就連我三曾祖父何興孝也不去,還有那個流浪四方見多識廣頗具鬼辯之才的何先東也不去。何先東不去倒不像我三曾祖父那樣是故意的,而是他數月前從外地弄來一個女人做了老婆,現在老婆大著肚子,而且快生了。
由於許母眼瞎,加之想起女兒就傷心斷腸,不可能走那麼遠的路,打人命的隊伍就由許蓮的幾個姐夫帶頭。這幾個人都是慣於激動的,認真說起話來,不上三句,就臉紅脖子粗,舌頭上半天卷不出一個字來。就是這樣一支雜牌軍,從何家坡起程,浩浩蕩蕩向李家溝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