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3 / 3)

記子由夢

元豐八年正月旦日,子由夢李士寧,草草為具,夢中贈一絕句雲:「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酒未須嫌,歸去蓬萊卻無吃。」明年閏二月六日為予道之,書以遺過子。

記子由夢塔

明日兄之生日,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須發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福,答雲:「向去甚好,無災。」問其京師所需,「要好朱砂五六錢。」又手擎一小卯塔,雲:「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開,其中舍利燦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大不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吃了!」弟雲:「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無縫塔。」僧笑,遂覺。覺後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夢中甚明,故閑報為笑耳。

夢中作祭春牛文

元豐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夢數吏人持紙一幅,其上題雲:請《祭春牛文》。予取筆疾書其上,雲:「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塗;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吏微笑曰:「此兩句複當有怒者。」旁一吏雲:「不妨,此是喚醒他。」

夢中論左傳

元佑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五更,夢數人論《左傳》,雲:「《祈招》之詩固善語,然未見所以感切穆王之心,已其車轍馬跡之意者。」有答者曰:「以民力從王事,當如飲酒,適於饑飽之度而已。若過於醉飽,則民不堪命,王不獲沒矣。」覺而念其言似有理,故錄之。

夢中作靴銘

軾倅武林日,夢神宗召入禁中,宮女圍侍,一紅衣女童捧紅靴一隻,命軾銘之。覺而記其一聯雲:「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雲蒸雷起。」既畢進禦,上極歎其敏,使宮女送出。睇眎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雲:「百疊漪漪風皺,六珠縰縰雲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佩搖聲。」

記夢

予嚐夢客有攜詩相過者,覺而記其一詩雲:「道惡賊其身,忠先愛厥親。誰知畏九折,亦自是忠臣。」文有數句若銘讚者,雲:「道之所以成,不害其耕;德之所以修,不賊其牛。」

予在黃州,夢至西湖上,夢中亦知其為夢也。湖上有大殿三重,其東一殿題其額雲「彌勒下生」。夢中雲:「是仆昔年所書。」眾僧往來行道,太半相識,辨才、海月皆在,相見驚異。仆散衫策杖,謝諸人曰:「夢中來遊,不及冠帶。」既覺,亡之。明日得芝上人信,乃複理前夢,因書以寄之。

宣德郎、廣陵郡王院大小學教授眉山任伯雨德公,喪其母呂夫人,六十四日號踴稍間,欲從事於佛。或勸誦《金光明經》,具言世所傳本多誤,惟鹹平六年刊行者最為善本,又備載張居道再生事。德公欲訪此本而不可得,方苫臥柩前,而外甥進士師續假寐於側,忽驚覺曰:「吾夢至相國寺東門,有鬻薑者雲:『有此經。』夢中問曰:『非鹹平六年本乎?』曰:『然。』『有《居道傳》乎?』曰:『然。』此大非夢也!」德公大驚,即使續以夢求之,而獲覩鬻薑者之狀,則夢中所見也。德公舟行扶柩歸葬於蜀,餘方貶嶺外,遇吊德公楚、泗間,乃為之記。

昨日夢有人告我雲:「如真饗佛壽,識妄吃天廚。」予甚領其意。或曰:「真即饗佛壽,不妄吃天廚?」予曰:「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何但饗而吃之乎?」其人甚可予言。

夢南軒

元佑八年八月十一日將朝,尚早,假寐,夢歸穀行宅,遍曆蔬圃中。已而坐於南軒,見莊客數人方運土塞小池,土中得兩蘆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筆作一篇文,有數句雲:「坐於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既覺,惘然思之。南軒,先君名之曰「來風」者也。

措大吃飯

有二措大相與言誌,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誌,當飽吃飯,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一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嗜睡,於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

題李岩老

南嶽李岩老好睡,眾人食飽下碁,岩老輒就枕,閱數局乃一展轉,雲:「君幾局矣?」東坡曰:「岩老常用四腳碁盤,隻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饒先。著時自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歐陽公詩雲:「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碁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殆是類也。

學問

記六一語

頃歲孫莘老識歐陽文忠公,嚐乘間以文字問之,雲:「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嬾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見之。」此公以其嚐試者告人,故尤有味。

命分

退之平生多得謗譽

退之詩雲:「我生之辰,月宿南鬥。」乃知退之磨蠍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蠍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馬夢得同歲

馬夢得與仆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人生有定分

吾無求於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

送別

別子開

子開將往河北,相度河寧。以冬至前一日被旨,過節遂行。仆以節日來賀,且別之,留飲數盞,頹然竟醉。案上有此佳紙,故為作草露書數紙。遲其北還,則又春矣,當為我置酒、蟹、山藥、桃杏,是時當複從公飲也。

曇秀相別

曇秀來惠州見予,將去,予曰:「山中見公還,必求一物,何以與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隻恐它無著處。」予曰:「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言《法華》書裏頭有災福。」

別王子直

紹聖元年十月三日,始至惠州,寓於嘉佑寺鬆風亭,杖履所及,雞犬相識。明年,遷於合江之行館,得江樓豁徹之觀,忘幽穀窈窕之趣,未見其所休戚,嶠南、江北何以異也!虔州鶴田處士王原子直不遠千裏訪予於此,留七十日而去。東坡居士書。

別石塔

石塔別東坡,予雲:「經過草草,恨不一見石塔。」塔起立雲:「遮著是塼浮圖耶?」予雲:「有縫。」塔雲:「若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予首肯之。

別薑君

元符己卯閏九月,瓊士薑君來儋耳,日與予相從,庚辰三月乃歸。無以贈行,書柳子厚《飲酒》、《讀書》二詩,以見別意。子歸,吾無以遣日,獨此二事日相與往還耳。二十一日書。

別文甫子辯

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雲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餘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雲:「迫寒食,且歸東湖。」仆送之江上,微風細雨,葉舟橫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邱以望之,髣髴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後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臨汝,念將複去,而後期未可必。感物淒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