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麵前小他十餘歲的少女以傾慕的眼光注視著自己,賴朝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緊了,內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應該抽身離去,遠遠地,再不去和她見麵說話。他和她不過是偶然交彙的溪水山風,是偶爾投射在湖心的雲影,他早知道那不過是些轉瞬即逝的東西。

但,他的手卻還是不自覺地緩緩抬起,寬闊的手掌微微伸張著,猶如舉著千斤重量般,又像受了命運之手的牽引,慢慢、慢慢地攀上她的肩頭……政子先是一凜,但並不躲閃,她綻著笑,小鹿般的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陣陣海濤聲中,山崖上的杜鵑花瞬間綻放,那紅色的火焰幾乎灼燒了人的眼目。

什麼忍辱負重、天下興亡,一時間都忘卻了。海的濤聲一波一波,衝擊在他們柔軟的指間和心底。

“聽說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你說,會不會已經有人把我們相好的事告訴他了?”政子把臉貼在他胸膛上,細聲道。

賴朝忽然一震。“膽小鬼!看你嚇成什麼樣子?”她從他懷中掙出來,嘻嘻地笑著,“你放心,我不會讓父親殺了你,也不會像伊東家那個可憐蟲一樣被嫁掉!我呀,這一輩子就要和你在一起!”

政子嬉笑著,再次撲進他懷中,隻覺賴朝將她擁得更緊,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賴朝的雙眸僵然地定在她的肩頭,衣衫淩亂中,露出一處舊瘢痕,巴掌大,如一朵焦枯的杜鵑綻放在她肩頭上。

是她!原來是她!

當北條時政即將回到伊豆地界的時候,報信的家書提前送到了他的手上。

京中戍衛這三年,北條時政越發覺得平家氣焰熏天,京中內外早有怨聲,百尺高台根基已然動搖。但平家猶如百足之蟲,一時之間死而不僵,若不尋其庇護,恐怕也是難以立足的。像他這樣的地方武士如何能在亂世中立足保命,實在讓他遊移不定,煞費腦筋。

北條時政此次從京中回伊豆國途中,正好與前往伊豆的平兼隆結識。平兼隆是平家一支,算是平清盛的遠親,原本在京中任職的,後被調往伊豆國山木鄉為官。北條時政思量一番後,有心與他攀親,但這門親究竟應該如何攀,他倒是為難了。

北條時政膝下原有兩個女兒,長女政子由前妻所生,生母早亡,自小就是充作男孩子一般養大的,長到如今這19歲的年紀,從來不見她對任何男子側目,因此至今不曾婚配;次女由後妻所生,姿色容顏雖不及長女,但性格淑良。時政有心將次女嫁於平兼隆,但又怕平兼隆嫌次女姿色平淡,若是成婚後不相親近不得子嗣,也難保長久安穩。這樣一想,北條時政便與平兼隆約定了親事,答應到達伊豆國之後即將長女許給他。

但家書上說,長女政子與源賴朝款曲暗通!北條時政半信半疑,他不動聲色,隻是手下快馬加鞭,急迫趕往家中。

6.應檄

那些天,北條家的宅邸內異常安靜,一切如常。隻有家中上下仆役因忙著為政子備辦婚嫁之物,稍顯雜亂。

武家之人一諾千金,婚約已經締結,想要反悔是不可能的。何況對方又是平家的人,惹惱了可是絕對擔不起。可北條家長女與流放之人款曲暗通,這也是合家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誰不知道政子小姐的脾氣,若是認真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讓她屈就。

家裏人都等著看這對父女之間一場心戰,但父女二人仿佛私下商量定了一般,除了日常請安問候,誰也不曾多言一句。

嫁衣已經請人做得差不多了,女婢奉命捧到政子房中讓她試穿,她看也不看,隻讓擱在一旁。待到入了夜,這才自己放下簾櫳置好屏風,悄悄地將那嫁衣層層疊裹地穿戴上,攬鏡一照,竟然生出許多傷悲來。

這些天,她頭一次體味到小女兒家心思,二十餘年來她活得逍遙自在,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可自從遇到那孤鬼,怎麼一切都變得如此折磨人?政子定定地望著鏡中的麵容,燭火明滅中,她的濃眉闊目也顯得那樣婉逸動人。

北條時政歸家後嚴命政子不可外出,更不許她與任何人見麵。政子也曾試著偷跑出去,但都被家中的武士攔下了。如此一來,她竟有半月餘沒和賴朝見麵,音信也不得通。繼母幾次勸她不要不自知,那源家的孤鬼不過一介流放之人,與她親近不過是為了得到北條家的庇護,讓自己的日子不至於太過慘淡。伊東家小姐的遭遇已是擺在眼前,她怎麼就毫不察覺呢?

她卻固執地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