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港口那邊到了一批南蠻酒,據說是用葡萄做的!真是神奇!下次帶過來和你一起喝個痛快!——秀吉”
“上次你說想彈上好的和琴,我已經派人到全國各地去找手藝最好的做琴師傅。如果你還想要找吹笛子和彈奏琵琶的人為你伴奏,請盡管告訴我。——秀吉”
……
漆金木幾的一側放著一疊裁好的雪浪箋,大約是收信人用來回複那些情意綿綿的短箋的。其中一張還鋪陳在幾案上,用鎮紙壓著,大約是寫過什麼字,又用墨塗去了,隻剩下一團氤氳的墨疙瘩。阿江眼前出現茶茶執著筆遲疑猶豫的樣子,或許是在斟酌冷而客套詞句,或許是將胸中的恨意愁緒驅遣至筆端,再或許……她想不出了。
阿江心底泛起了複雜的泡沫,那“秀吉”二字,明晃晃地跳進她的眼睛,如利刃劍芒,割破她心中封了一層薄冰般的舊瘢。一刹那,往事紛紛然於眼前,手中的短箋似有千斤重,她竟捏不住了。
北莊城焚城的那一夜,她母親市姬靜靜地斜倚在坐榻上,頸間有一線紅色的裂隙,如一張置錯了位置的豐美的唇,一縷朱紅的新血淌在已經凝滯的暗紅上,涓涓汩汩。那是她十幾年生命中所見過的最慘烈的一幕,那一幕的始作俑者,便是那名為“秀吉”的人。
方才發話的那女婢卻又開口了,“那些都是秀吉大人寫給茶茶殿下的,大人對殿下的關心體貼,真是讓人羨慕啊!”
阿江臉上凝著笑,掩藏在衣衫之下的身體卻從最深處發出震顫。她輕輕應了一句:“我知道。”
阿江在大阪城中待了不過三日,便被匆匆接到京都聚樂第去了,那是秀吉的命令——不過,即使秀吉不那麼匆忙地召她去,她也不想再久留。回京的路上,阿江倚在漆轎的內壁上一言不發,當初來的時候,她隻嫌抬轎的人走得太慢,現在卻希望前往京都的道路無限綿長下去。這樣,那個已然露出端倪的結局便永遠不會降臨到她麵前了。奶母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或許,茶茶小姐也有自己的苦衷,在那個人身邊,不順從也是沒辦法的。”阿江不說話,點了點頭。
她的性格更像父親,自然隨性。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從來,她都是像不息的江水一樣去順從生命中任何一個曲折,以柔弱無形對抗尖銳砥礪。她從不去強求什麼,或是執拗地追尋什麼答案,在她看來,最終的結局總會在某一個時刻揭曉,在那之前,她該做的事情隻是安靜地等待。就好像當年所有人都向她隱瞞父親的死一樣,她知道,“戰死沙場”不過是家人們一相情願的善意假象。
假象在阿江8歲那年的冬天被撕破了。她還記得,那時候德川家康來到清州城,請她們母女四人到平安京參加兵馬演練大會,她母親不肯見,茶茶便自告奮勇代替母親去與德川家康見麵。阿江央求著姐姐帶她一並去,不過是出於年幼好奇,然而那場會麵刻在她腦海中的,不是那一箱鮮豔衣料,也不是在她日後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德川家康,而是關於她父親淺井長政死之真相。
既然真相總是要來的,早一刻知道,不過多一些難過罷了。關於茶茶和秀吉的事,她一點都沒有向茶茶開口。
阿江走後,茶茶揭起鏡箱,瞧見那一柄黑檀木小插梳靜靜躺在一堆鑲金嵌翠的簪環之中,珠貝嵌成的三朵千瓣茶花,妙媚如舊。
5.芳尊
天正十六年(1588年)初春,16歲的阿江被豐臣秀吉送往丹波龜山城,在那裏,她見到了第二任丈夫豐臣秀勝——當時秀勝20歲。
秀吉的妻妾雖多,但不知緣何,隻有一個側室為他生下兒子,且6歲不到便夭折了,唯恐後繼無人的秀吉便隻能廣收親族中的男孩為嗣。秀吉的同母姐姐生有3個兒子,秀吉便將姐姐的長子秀次與次子秀勝收為養子。特別是秀勝,性子明敏直爽,加之生得壯闊周全,在豐臣家的小輩中算是拔萃之人。不久後,秀吉又封了丹波領地給他,讓他做了龜山城城主。
秀吉和寧寧心中都進行過詳細的謀劃。在秀吉看來,阿江和他賞賜給別人的那些領土財帛並無二致。當初,他可以把她當做肥肉一般塞進佐治一成的嘴裏,自然也可以把她從佐治一成的嘴裏搶回來,再賞給另一隻需要拴牢的“狗”或需要獎賞的“狼”。不過,他後悔自己當初低估了那小丫頭的能量,她竟然能說服佐治家叛變,又能勸服德川那個老狐狸出兵,雖然不知道用了怎樣的手段,但可不能小覷!於是,這一次他不敢再將阿江送到那些不可靠的人身邊,塞給才過繼來的養嗣子是最穩妥的。阿江到底是個女人,女人總不會背叛自己的丈夫,而作為養嗣子的豐臣秀勝要想繼承家業,不乖得像貓一樣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