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枉費心機(3 / 3)

張弟早上醒來的時候,床上人影已空,他以為白天星已經先來了何寡婦的豆漿店,結果人沒找著,卻碰上了這場熱鬧。

他真希望白天星在身邊,白天星一定能告訴他在這即將引發的一場惡戰中,雙方誰操勝算較多?他樣樣不服白天星,隻有這一方麵他不得不承認白天星的確比他高明。

可是白天星去了哪裏呢?

一陣生風吹過,夾著沙沙輕響,街心上忽然冉冉飄落一張起皺的紅紙。

廖三爺的緝凶告示。

這份告示掠過獨孤洪的頭頂,落在薛一飛的腳前。

井老板不是一個做事馬虎的人,這份告示應該貼得很牢才對,它怎會在這個時候掉下來的?

這是誰的惡作劇?

難道有人想藉此提醒病書生獨孤洪,要他不必斤斤計較,就是他今天不動手,這些刀客遲早也會有人代他收拾?;如果換了平常時候,一定會有人去撿起重新張貼,如今大家則隻有瞪著它,任其自然。

這張無故飄落的告示,對獨孤洪顯然並沒有起什麼啟示作用。

因為就在這份告示落地之後不久,一他已領先發動攻擊。

兩邊閑人,再度後退。

獨孤洪發動的攻勢並不猛烈。

他沒有騰身發撲,也沒有欺步出掌,他隻是沿著一道弧線,像漫步似的,向薛一飛右側緩緩走了過去。

薛一飛使的是左手刀。

當一個左手使刀的人發現敵人不繞向自己的右側時,除非他願意將右邊半個身子交給敵人,他無疑隻有一事可做,那便是跟著向右轉身。

但薛一飛並沒有這樣做。

他轉身,向左轉。

左手刀帶起一光圈,像一個滾動的銀輪,突向獨孤洪腰腹間閃電般切了過去。

奪魂刀!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因為在這一瞬間,刀光映著陽光,隻見閃閃一片,根本就沒有人能睜得開眼睛。

“得!”

一聲猝響,光斂,形收。

“刷!”

又一道銀光閃起。

袖刀!

兩指寬,八寸長,尖鋒雙刃的袖刀,如飛梭似的奔向薛一飛的咽喉。

薛一飛的闊刀定在半空中。

定在一把鋼爪下。

握住爪柄的,是獨孤洪的左手。

這是令人窒息的一刹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這種演變。左手爪對左手刀,右手袖刀覷隙疾進,這種恰到好處的克製,隻是一時的巧合?

如說隻是一時的巧合,是否顯得太巧了一點?

還是病書生獨孤洪早算定會有今天一戰,為對付這位奪魂刀的左手刀,專門練成的一種絕技?

袖刀銀光一閃而沒。

血戰結束。

一血泉染紅了兩人的身軀,然後兩人緩緩分開,一個人慢慢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是病書生獨孤洪。

爪和刀仍然緊緊卡在一起。

袖刀仍在陽光下閃著精芒。

袖刀仍然閃著精芒,是因為它上麵沒有濡血,濡血的刀握在薛一飛手裏。

右手。

也是一把袖刀,狼牙似的袖刀,真正的奪魂刀。

奇異的結局。

險詐的江湖。

可怕的人心!

奪魂刀薛一飛已經走了,離去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歡容。

這是一個可怕的代價。

他贏了這一戰,卻泄露了奪魂刀的秘密。

奪魂刀薛一飛走了,閑人卻未立即散去。大家都以難以置信的神氣,怔怔然望著病書生獨孤洪那具屍體。

獨孤洪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灰蒙蒙的眼珠子瞪著藍天,臉上仿佛也殘留著一股難以置信之色。

一刀正中心窩。

街心已被染紅一大片,稠稠的血仍在汩汩向外冒湧。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恐怕誰也無法相信,這位麵帶菜色的獨孤公子,生前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死後居然會流出這麼多的血。

收屍的人,是鐵三掌蔡龍。

他摸出三十兩銀子,塞在井老板手上,隻朝獨孤洪的屍體比了一個手勢,就一聲不響地默默轉身走了。

這位蔡大公子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臉上也始終平平板板的,沒有絲毫表情。他跟獨孤洪真是朋友?

難道這就是他一向對朋友的態度?活著,吃吃喝喝?死了,買口棺材?

張弟旁邊站得最近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青衣老人,看上去似乎也是一名江湖人物。張弟望了老人一眼,喃喃道:“不曉得兩人是怎麼鬧翻的?”

他還沒有學會跟陌生人兜搭的本事,隻好留個後步,以自言自語的方式發問,這樣青衣老人就是不理他,到時候也不至於太難堪。

沒想到青衣老人倒是挺和氣的,聞言輕輕歎了口氣道:“還不都是為了鎮頭上那個丫頭!”

張弟一怔道:“莫瞎子的女兒?”

青衣老人又歎了口氣道:“是啊,姓薛的一直都在打莫家那丫頭的主意,這已是盡人皆知的事,照說獨孤公子也該有個耳聞才對,沒有想到,我們獨孤公子對莫家那丫頭竟也有了意思,他為了想來個捷足先登,今天托何寡婦去提媒,想憑財勢……”

張弟忍不住插口道:“結果莫老頭答應了?”

青衣老人道:“沒有。”

張弟道:“於是獨孤洪便懷疑是姓薛的從中作梗。”

青衣老人望望天色,忽然說道:“今天的品刀會,差不多快開始了,老弟要聽這段經過,我們邊走邊談如何?”

張弟當然不會反對。

他找不到白天星,本來也隻有七星廣場一處地方可去,如今一路有人耗耗,自是樂得。

於是,他跟青衣老人雜在人群裏,向鎮後七星廣場走去。

七絕拐吳明也走在人群中。

他跟青衣老人和張弟之間,約莫隔著七八個人。

張弟此刻如果突然回頭,穿過這七八個隔中間的人,他一定會被七絕拐吳明此刻盯著他瞧的那種眼光嚇一大跳!

可惜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才十九歲,這種年齡的小夥子,絕不會從背後去暗算別人,也絕不會提防別人從背後暗算自己。

十九歲是人生中一段可愛的年齡,但若是走在江湖上,卻是一段可怕的年齡。

前麵不遠,就是通向熱窩的那條小巷子。七絕拐吳明放慢腳步,露出猶豫之色。經過片刻思索,最後像決定放棄一個什麼念頭似的,忽然脫離人群,一拐一拐地向巷子裏彎了進去。

假如你花了不少銀子喊來酒菜,包下女人,當你開始吃喝時,你會不會吩咐這個女人坐在你的身邊?

或者你會叫她坐去房門口,看著你一個人吃喝?

但你隻有一個選擇。

把女人留在身邊。

把女人留在身邊,是應該的,也是正常的,靠得越近越正常。

如果竟有人在這種情形之下,把女人趕得遠遠的,隻顧自己一個人吃喝,那麼這個人敢說一定多多少少有點問題!

如今錢麻子熱窩裏,就來了這樣一個問題人物!

但這人並不是七絕拐吳明。

熱窩後院,共分三進。

每一進院子裏,都住滿了姑娘,每一個姑娘都有一個屬於她們自己的房間。

一個使她們獲得生存。也是使她們走向毀滅的房間。

第一進是大敞院,在這裏麵無禁忌,隻要你有銀子,你便可以隨時獲得想獲得的。

就是沒有銀子,隻要不怕挨罵,你也可以到處逛逛,摸摸捏捏,過過幹癮。

第二進就稍稍不一樣了。

第二進的姑娘,多半都很年輕,有一些雖已不太年輕,但卻有她們另外一套本錢,這些已不太年輕的女人,如不是姿色尚未衰退,便是別有一種留客功夫。

尋芳客在走進這一進院子之前,最好先掂掂自己的荷包是不是夠分量。

如果你不先點點自己的荷包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錢麻子手底下的幾名大漢就會請你從後麵一個小門出去。

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至於第三進,那就更不用說了!

七星鎮地方雖然不大,但卻是通向各個大埠的必經之道,一些做大買賣的商賈,經常要從這裏路過,鎮上沒有客棧,要落腳隻有一個地方一個可以一次解決男人全部問題的地方。

第三進院子裏的姑娘,接待的便是這一類的客人。花錢大方而又沒有麻煩的客人。

現在這個客人就歇在第三進燕娘的房間裏,現在燕娘這個全院最紅的清姑娘,就被這個客人指定坐在房門口。

這位客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七星鎮上的二號人物,七星莊大總管虎膽賈勇。

虎膽賈勇在女人方麵不應該是個有問題的人物。但是,這位大總管今天的行徑,看起來的的確確像是有點不正常。

以這位大總管的身份和入息,他當然有資格到這種地方來吃吃喝喝玩玩。

問題是他來的不是時候,也沒有歇對地方!

今天的品刀大會不久就要開始,他是端別人飯碗的人,選在這當口找樂子,恰當嗎?

就算一時動了邪火,實在憋不住了,也該速戰速決,而不該走進一個清倌人的房間。

然而,不管合理與否,這位大總管硬是揀在這個時刻,一個人悄悄地溜來了,而且還硬是走進了清倌人燕娘的房間!

酒菜是燕娘親手從小廚房裏端來的。

酒菜放上桌子,虎膽就揮手命她坐去房門口,然後,這位大總管便開始喝悶酒了。

隻喝酒,不動菜。

這位大總管今天難道有什麼心事,必須借酒澆愁?

院子裏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一種很奇怪的腳步聲。

得梯!

得梯!

就好像來的這個人,一穿的是兩隻不同的靴子。

得梯!

得梯!

腳步聲愈來愈近了。

虎膽賈勇已被酒意染紅的麵孔上突然露出緊張之色,連忙放下酒杯,離座站起。

一個人站在房門口,脅下拄著一根拐杖。

七絕拐吳明。

燕娘低著頭在繡鞋,連頭也沒抬一下,似乎根本未曾覺察身邊正站著一個隻有一條腿的男人。

七絕拐吳明拄著鐵拐,慢慢地走了進來。

虎膽賈勇賠笑迎出一步,微微哈腰道:“吳爺早!”

要一個昂藏如賈勇這樣的人物,向別人賠笑躬腰喊早,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位大總管平時那股威風都到哪裏去了?

吳明隻淡淡地哼一聲,便板著麵孔,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虎膽賈勇跟著坐下。

吳明緩緩抬頭道:“你來這裏,有沒有被別人看到?”

賈勇道:“沒有,我來得很早,而且是從後麵來的。”

房門口已不見了燕娘的影子,這妞兒雖然還是個清倌人,這一行的規矩,倒已學會不少。

吳明忽然沉下臉來道:“他們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賈勇嚅嚅地道:“沒有。”

吳明道:“就真沒有兩個字?”

賈勇沒有回答,忽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雙手送去吳明麵前道:“三千兩是他們退回來的,三百兩是小人的傭金,原封不動,全在這裏,事情沒有辦成。還請吳爺海涵!”

吳明沒有去接好兩張銀票,哼了一聲道:“‘千金一諾,江水西流’!嘿嘿!全是狗屁!”

賈勇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才苦笑道:“說一句吳爺您不要見怪的話,那小子也的確是厲害。”

吳明冷冷地道:“哪點厲害?”

賈勇道:“那小子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當小的問他紅臉侯四臨死之前有沒有說出主使者是誰時,小子竟說侯四已供出了小人的名字,當時真把小人嚇了一大跳!”

吳明揚臉道:“他們喊你什麼?‘虎膽’。”

虎膽賈勇臉一紅道:“我當然知道小子是開我的玩笑。”

吳明道:“那麼誰嚇了一跳?”

虎膽賈勇隻好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

吳明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望著那杯酒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拿起那兩張銀票,又送去賈勇麵前。

賈勇一愣,訥訥道:“吳爺……這是……什麼意思?”

吳明道:“同樣的價錢,我要他們為我去殺另一個人!”

賈勇道:“殺誰?”

吳明道:“張弟!”

賈勇不禁又是一愣道:“張弟?就是跟白浪子形影不離的那個小子?”

吳明道:“那小子怎樣?他不如你?你比他強?換了你殺不殺得了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賈勇隻好點頭承認道:“是的,吳爺說得不錯,這小子留他下來,早晚的確是個禍患!”

吳明冷笑道:“禍患倒不見得,殺了這小子讓姓白的跳跳腳,以後下起手來,比較容易一點倒是真的!”

賈勇把這幾句話細細咀嚼了一番,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算計,好算計,這一步棋下得實在太妙了!”

這位大總管得意忘形得竟忘了他那蒲扇似的手掌,這樣一掌拍下去,一張小小的四仙桌如何承受得了?

隻聽當的一聲,酒水濺滿桌麵不算,連吳明靠在桌邊的鐵拐,也滑進桌底下去了。

吳明環眼一瞪道:“你他媽的早上吃了幾碗飯?”

賈勇臉孔一白,額角上已全是汗珠,慌忙拉開凳子,彎下腰去道:“我撿,我撿,小的真是該死……”

吳明冷冷喝道:“滾開!”

賈勇隻好直起身子,依言乖乖地站在一邊。

吳明斜欠著身子,下巴擱在桌沿上,右肩高高聳起,左臂探入桌底去摸那根鐵拐。

桌麵微微一動,那碗雞湯又差點溢了出來。

賈勇趕緊上前一步,喊道:“吳爺小心,碗!”

吳明沒有理他。

賈勇伸手扶碗,碗扶住了,但雞湯還是溢了出來。

像潑洗腳水一般溢出!

潑在吳明臉上。

雞湯不燙,但湯裏的鹽可摻得不少。

吳明大吼一聲,顧不得再撿鐵拐,雙手急忙去揉眼睛。

賈勇一聲獰笑,揚起湯碗,順手猛砸而下。

碗破了,吳明腦袋也開了花。

一片片碎瓷,全嵌進了開花的腦袋,一碗濃濃的雞湯,登時化作紅白相間的腦髓,像一條條蚯蚓似的,從吳明腦殼裏爬出來。

吳明倒下去了。

他那根鐵拐雖能使出七種兵刃的招術,最後還是敵不過一隻普普通通的隻賣七枚大錢一個的大海碗。

賈勇從屍身撕下一幅幹淨的布子,一邊擦著手上的血漬,一邊冷笑著道:“虎膽虎膽就是什麼人都敢宰,連你這個瘸子也不例外。嘿嘿,現在,你他媽的該懂得什麼叫做虎膽了吧?”

他移開桌子,足尖一句一撥,便將整個屍體連同那根鐵拐,一起踢去床底下去。

然後,他轉過身子去喊道:“燕”

他隻喊了一個燕字,目光一抬,便看到燕娘已經站在房門口。

賈勇拿起桌上兩張銀票,三千兩的一張塞進自己荷包,三百兩的一張放在那小女人的手上道:“拿把掃帚收拾收拾,等天黑了我再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