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了,不想幹涉個人性的悲痛。

真的是這樣?抑或是我在為保護自己找借口?

我經常見證這類傷痛。當活著的人麵臨著自己的生活必然轉向,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見證這種正麵衝突。再也無法一起進餐。交談再也無法進行。不能一起大聲誦讀小小黃金書屋【注】。

【注】LttleGoldenBooks,知名童書品牌。

我目睹苦難,卻幫不上一點忙。我永遠是局外人,眼睜睜地看著車禍、火災和槍殺發生以後的劇情。我仿佛就是嘶鳴的警笛,是圍起現場的黃色警戒線,是裝屍袋上的拉鏈。

悲傷欲來,排山倒海,我無能為力。我痛恨這種無力感。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懦夫。我走進家屬接待室。(排版有點問題,這兩句分成兩段更好——批注)

兩個女人並排坐著,但是並沒有挨在一起。年輕一點的要麼30歲要麼50歲。她有著蒼白的皮膚,濃重的眉毛,卷曲的黑色頭發綁在脖子後麵。她穿著黑色的裙子和一件很長的黑色毛線衫,高高的蒙頭鬥篷遮住了下巴。

那個老一些的女人滿臉皺紋,她讓我想起了北卡羅萊納山一帶製作的幹蘋果似的玩偶。她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裙子,裙子的顏色介於黑色和紫色之間。裙子上本來應該有三個紐扣的地方用鬆散的線錯綜著穿了起來。

我清了清嗓子。

“幹蘋果奶奶”朝上看了看,眼淚在滿是褶子的臉上閃閃發亮。

“弗瑞斯太太?”

她粗糙的手指拿著一塊手帕絞來絞去。

“我是特普倫斯·布倫南,我負責解剖弗瑞斯先生。”

那個老女人把頭轉向右邊,她的假發晃到了一個不太好看的角度。

“請接受我的哀悼。我知道,這一切對於你們來說很難受。”

年輕一點的女人抬起一雙美得令人窒息的淡紫色眸子。“你是說真的?”

問得好。

喪親之痛很難熬。我知道。我對於喪親的理解是不完整的。我也知道。

我失去了罹患白血病的兄弟,當時他才三歲。我失去了祖母,當時她已經活到90多歲了。每一次,悲痛都像活物一般侵入我的身體,深深地紮根在我的骨髓和神經裏。

凱文僅僅是個死了的孩子。奶奶活在記憶中,而我不是。我愛他們。他們也愛著我。但是他們不是我生命的全部重心,而且他們的死是早就在預料之中的了。

突然失去了配偶或者孩子,人們是怎麼麵對的?

我不敢想象。

年輕女人按著心口。“你才不會知道我們有多悲痛。”

沒必要反駁,我想。再拙劣的哀悼也是哀悼啊。

“我當然不會理解,”我說道,看了著她,又看了看她的女伴,然後目光又收回到這個年輕女人身上,“我太自以為是了。”

她們倆都沒有說話。

“我很抱歉你們失去了親人。”棒槌學堂·出品

這個年輕女人停頓了很久,我都以為她不打算回答我了。

“我是米裏亞姆·弗瑞斯,艾弗拉姆是我的……我的丈夫。”米裏亞姆的手抬起來,然後停住了,似乎不確定它要幹什麼。“多拉是艾弗拉姆的母親。”

她的手朝多拉那邊擺了一下,就放了下來。

“我想我們在屍檢期間不應該出現在這兒,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米裏亞姆的聲音聽起來悲傷而沙啞。“我說完了,所以……”她的聲音變小了,但是目光還是停留在我身上。

我試圖說一些安慰或是鼓舞甚至隻是鎮定她們情緒的話。但是我的腦中卻想不起個詞兒。最後我說了一些安慰人的陳詞濫調。

“我確實能理解失去愛人的悲痛,節哀順變吧。”

多拉的右頰猛地一抽,她的肩垂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

我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把我的手放在她手上。

“為什麼,艾弗拉姆?”她哽住了。“為什麼我惟一的孩子會死去?白發人是不該葬黑發人的啊!”

米裏亞姆用希伯來語或者意第緒語說著什麼。

“上帝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米裏亞姆又開始說話了,但是這次卻是一字一句地斥問。

多拉的目光慢慢上移到我身上。“為什麼不把我帶走呢?我已經老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她皺巴巴的嘴唇顫抖起來。

“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夫人。”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一滴眼淚順著多拉的下巴滑落到我的拇指上。

我看著指頭上那一片孤零零的濕潤。

我咽了口唾沫。

“我給您泡杯茶好嗎,弗瑞斯夫人?”

“我們沒事,”米裏亞姆說,“謝謝你。”

我拉著多拉的手。她的皮膚很幹,手上瘦骨棱棱。

在這裏待著也沒有用,於是我站起來遞給米裏亞姆一張名片。“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會在樓上。如果需要我為你們做點什麼,請不要猶豫,給我打個電話。”

走出了這間探視房,我注意到其中一個留著胡子的監視人正越過大廳朝這裏看過來。

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上前一步擋住了我的去路。

“很好。”他的聲音極其刺耳,就好像肯尼·羅傑斯在唱“露西爾”一樣。

“一個失去兒子。一個失去丈夫。”

“我看到你去那裏慰問她們。很明顯,你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是怎麼了?

這個男人猶豫了一下,好像是在就最後幾個關節和自己辯論。然後,他伸手到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我。

“這就是艾弗拉姆·弗瑞斯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