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藏經的發現,是個把世界文化史重新改寫的大發現!
——常書鴻
燈影慘淡。常書鴻一動不動地坐在窗下的那張硬木靠背椅裏。
他的恩師勞朗斯猝然去世了!三天前,他和藝術學院的一群學生在墓地送別了這位傑出的教授。三年前,正是教授的青眼相看,他得以實現再來巴黎深造之夢,與斯百和臨乙重續同窗之緣;正是這三年在教授門下的悉心學習,他才一點點地重新認識了巴黎;正是教授的親炙,他才得益多多。教授在課堂上對眾多學生的教誨也好,茶餘飯後隻對他本人說的那些關於藝術的言論也好,現在細細回味,都是那樣鞭辟入裏令人玩味。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還沒有來得及報答師恩,老師竟因為一場流感撒手人寰!天人永隔真是無從言說的悲哀。
在墓地,他再次目睹了教授夫人的堅強。當一切結束,對他單獨說話時,她卻熱淚難禁。
她握著他的手,淚花晶瑩:“你知道麼,常,教授在世時常常對我說,你是他所有學生中最聽話最用功最有成就的一個!你要繼續努力,教授在天之靈也在望著你嗬!”
他被震撼了。這話語、這淚光都令他心痛。他要怎樣才能不辜負教授的在天之靈呢?
“常,我希望輝煌的是你們。”——這是教授常說的話。
常書鴻掌著燈,心煩意亂地從畫室的這頭走到那頭。
四壁牆上,掛滿了他這些年來的作品:《塞納河畔》、《吳夫人像》、《神父》、《浴後梳妝》、《人體習作》、《兩姐妹》、《蘇聯姑娘》、《靜物》、《巴黎菜市》、《巴黎盧佛公園》、《魚》、《紫葡萄》、《火腿》、《同學》、《顧維鈞大使像》、《特弗利夫人像》……
他的目光在《特弗利夫人像》上停住了。在這以後,就應該是《病婦》和《裸婦》。可這兩幅畫,現在並不存在他的手邊。
《病婦》依然以陳芝秀為模特。那回他因畫事出門。芝秀受了風寒竟發了高燒,待書鴻聞訊趕到醫院時,躺在病床上的她,高燒剛退,頭上包著一塊雪白的手帕,兩頰潮紅。
“哎呀,你呀你,你真是個女巫,我一不在你就生這樣的毛病嚇我!”從醫生嘴裏,他知道她已經脫離了危險,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便故意逗一逗她。
他終於趕回來到她身邊,陳芝秀心裏立刻熨帖了,她見他連畫夾都還背在身上,便也回報他一個玩笑:“你才是魔怪呢,總不會我生毛病了你也來畫我吧?”她有氣無力地說著,努力想做出一個微笑,誰知隻是齜了一下牙。
“別,別動!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你這會兒瘦嶙嶙的樣子很美,真的很美,怪不得人說病了的‘西施’是最美的!”書鴻凝神注視著她,真的放下了畫夾動起手來。
“討厭!”她終於笑出聲來。盡管那聲音還是軟軟而無力的,卻有說不盡的嬌媚。
《病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畫出了草稿,然後在家裏加工完成了。
她注定了要成為他的“對象”,她成為他的“對象”,他就獲得極大的成功——《病婦》再次被選送去裏昂參加春季沙龍展,獲金質獎。
“好,如果我的病容也能使你獲得靈感和幸運,那我哪怕病得要死也心甘情願!”
“噓!”常書鴻舉起一根指頭按著了她的嘴。他不迷信,但也不想聽這不吉利的話。
與此同時,在教授畫室裏所作的《裸婦》也享殊榮——在次年的春季沙龍,也獲金質獎。
《裸婦》的模特是法國女子洛麗特,她的美貌足使任何看見的人一見而傾心。在常書鴻的筆下,“這位模特的裸體活脫脫是又一位出浴的維納斯……”——這是勞朗斯教授和評委們的讚語。
在獲得眾多的讚譽後,他終於舉行了令人矚目的個人油畫展,展品50餘幅。
畫展之後,常書鴻當選為巴黎美術家協會超選會員,參加了法國巴黎肖像畫協會。
這些殊榮,同時帶給了常書鴻又一種幸運——《病婦》和《裸婦》這兩幅畫,在展出後都被國家收購珍藏,收藏在裏昂博物館。
畫完《裸婦》後,他又為小沙娜畫了一幅肖像,這幅肖像,也和那兩幅畫一樣,被收購珍藏在國家博物館。
現在,在事業上,他可以說已經功成名就。在生活上,更是高枕無憂了。
可不知為什麼,他卻又漸漸陷入一種焦慮的心情中。巴黎和裏昂的沙龍展一次又一次,畫家們像各路神仙似的在這兒施展他們的拳腳,精彩和不太精彩的作品走馬燈一般展露在公眾麵前,各大畫室的咖啡館裏日日聚集著一群又一群的高談闊論者。常書鴻有時也是熱心的聽眾,有時則對一些過火而裝腔作勢的言論感到由衷的厭惡。他常常一回家就不拿畫筆而拿出蘸水筆寫文章。他已經成了《藝風》的專欄作者之一,他的那篇《法國近代裝飾藝術運動概況》與《中國新藝術運動過去的錯誤與今後的展望》發表後,反響強烈。這使他備受鼓舞。於是,他又發表了《巴黎中國畫展與中國畫前途》以及《雷諾阿的勝利》。
這一來更加一發而不可收,這些文章都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縝密之作。上萬字的篇幅,縱橫捭闔地述說他的觀點。
當他興致勃勃欲罷不能時,呂斯百卻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呂斯百寄了一張《歐華時報》給他,那上頭刊登著一篇文章,語氣很尖刻,諷刺他們這些在外頭吃洋麵包的好漢,是又一種邯鄲學步者,學的步也是自我標榜的浪漫派加印象派的小碎步,他們於國家於人民於藝術,都沒有什麼真情實感,他們的才學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群誇誇其談的躑躅在蒙巴那斯街頭的可憐蟲為大家端來的一杯不倫不類的“雞尾茶”罷了。
“當然,這冷水也不是專向你潑的……”細心的斯百在信上加寫道。
常書鴻是從王臨乙手中接過這封信和報紙的,他愣怔了半晌,拿著這報紙反反複複地看。說實在,開頭的那麼一點刺痛感消失後,他越來越覺得人家“刺”得並非全然無理。
他轉身又往王臨乙家跑。合內見他來了就起身要為他衝一杯紅茶,臨乙提醒說:“衝綠茶麼,你忘了書鴻是喝綠茶的。”
“家裏的綠茶沒了。”合內抱歉地說,她拿出那個見了底的茶罐。
常書鴻卻自個兒動手,快手快腳地將罐底的一點綠茶末倒在杯裏,又將一小袋袋泡紅茶丟了進去,說:“沒關係,我就喝這兩種混合的……哦,對,我就愛喝‘雞尾茶’!”
他哈哈大笑。臨乙一愣,也笑了:“書鴻,別在意報上的話,有些人是出於無聊和妒忌。”
“臨乙,我倒覺得這些話不無道理。真的,我們來這裏快十年了,可都做了些什麼?”
“你不是也畫過《思鄉曲》那樣的好作品麼?”
“那,微不足道!那幅畫從思想到意境都很蒼白,很無力。看了德拉克洛瓦的《西島大屠殺》,再看我的《思鄉曲》,真是為它慚愧都來不及呢!臨乙,《時報》的這篇文章,教我想起尚彼隆的觀點……”
“人家是法國人嘛,感受深切,有那樣的觀點是很自然的。”
“不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覺得尚彼隆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當今畫壇上五花八門的藝術傾向,反映了這個世界所麵臨的幾乎崩潰的危殆現象,你說對不對?你知道的,整個歐洲的藝術不是完全操縱在那些畫商手裏麼?現在,歐洲畫壇熱鬧倒是很熱鬧,今天是這幾個紅極一時,明天又是另一些人成功得發紫,可真正為人民所關注所接受的藝術呢?在哪裏?在哪裏?一會兒立方主義,一會兒超現實主義,昨天還在為浪漫派引吭高歌,今天又在大唱印象派的讚美詩!一轉眼,又冒出個‘塗鴉主義’,真胡鬧!如果‘塗鴉主義’也可以成立,那麼,誰提個油漆桶,拿個拖把,誰也就是畫家了!”
“書鴻,別光激憤,還應該再寫東西,將這些醜化、惡化文化的現象加以抨擊和揭露。”
“你也寫吧,臨乙,寫文章你比我還強。”
“不行,不行,我這裏有她呢!”王臨乙悄聲說著,睨了合內一眼,“人家可是法蘭西藝術的堅決維護者。”
“不不,我這樣說決不是要否定我們在這兒學到的一切!”常書鴻為了讓合內聽得明白,幹脆用法語大聲嚷起來,“我是說,我一方麵既厭惡文學藝術上的那些形式主義的沒落和頹廢現象,另一方麵對我們學院派的一些陳陳相因趑趄不前的繪畫理論與實踐也非常失望。”
“常,您是不是認為我們學院的老師包括勞朗斯教授的理論也有問題了?”合內插道。
“不,勞朗斯先生關於藝術來自生活真實的教導沒有錯,我是認為現在嚷嚷得很厲害的所謂‘新現實主義’,隻不過是老現實主義的簡單改良而已!我很奇怪巴黎這個籠罩著最美麗麵紗的大都市,這個世界藝術的奧林匹斯山,為什麼在意識形態上也很貧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