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在醫院做闌尾炎手術,五歲的女兒像個小大人似的跑前跑後地照顧我,讓疼痛不知不覺地漸漸遠離了我。她就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走到哪裏,就在哪裏點燃一個春天,那裏就會春意盎然,鳥語花香。女兒的乖巧使得病房裏的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尤其是鄰床的一位老太太,看來是個重病患者,行動很不方便,連說話都很吃力的樣子,可是每當看到我的女兒,她的一雙眼睛便閃著光亮,跟著她的身影不停地轉動。
女兒也喜歡她,偷偷跟我說老太太像她死去的奶奶。她常常爬到老人的床上,纏著她講故事。老人的故事很好聽,就連我們這些大人有時候都會聽得入神。但是很顯然,她很累,每講完一個故事,額頭上都會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來。但隔一會兒,她還會把女兒叫過去,接著給她講故事,她知道這是她唯一可以讓孩子坐到她床邊的辦法。在講過第五個故事之後,她咯血了。護士一邊批評她一邊給她按摩,她憨憨地笑著說:“俺隻想跟這孩子多說會兒話。”
醫生說她的病情非常嚴重,現在就是靠藥物來維持著。當初是一個好心人救了她,把她送到醫院來的,她靠拾荒為生,一個親人都沒有,拿不出錢來治病。醫院已經為她墊付了兩千多元了。醫院召開了緊急會議,就是否繼續為老人提供無償治療展開討論,最後大多數人都認為那是一個“無底洞”,而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都同意給老人停藥。
停藥就意味著宣判了她的死刑。在拔掉那些針管之前,幾個善良的醫生湊錢給她買了新衣服。在給她穿上新衣服的時候,護士們低聲和我們說,或許那是她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她也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和護士說出了她的心願。
誰都沒有想到,她最後的心願竟然是想摟摟我的女兒。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是那樣“過分”,誰會和一個將死的人躺在一個被窩啊!當醫生向我們轉達了她的願望的時候,我們甚至來不及思考就一口回絕了,女兒不明就裏,大聲嚷嚷著要去,原因是可以聽老奶奶講很多很多好聽的故事。我完全可以理解一個沒有親人的老人將死的時候那種孤寂,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讓小小的女兒那麼小就那麼近距離的懂得死亡的含義。我叫家人把孩子領回家,孩子撅著嘴,很不情願地跟著家人離開了。忽然,她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又跑了回來。她來到老人床邊,在老人耳邊小聲嘀咕著什麼,還神秘兮兮地把手伸進老人的被窩裏。我們看到,老人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仿佛她們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小小的太陽走掉了,病房裏頓時變成了蕭瑟的秋天,處處彌散著衰敗和哀傷的味道。
那個夜裏,我很難入睡。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想得到哪怕是片刻的一份親情,而我卻沒有給她,我掐滅了她生命裏最後一絲火苗。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愧疚起來,朝她那裏望過去,借著月光,我看到老人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但是沒有一聲痛苦的呻吟,我想她是在死亡的邊緣掙紮著吧,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雙手可以幫幫她。那個夜晚很平靜,沒有因為死亡臨近一個生命而感到驚懼,窗外的月光反而有些美麗,我不停地在想一個問題:女兒和老人偷偷地說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