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人家婦女有惡,罪在夫男。若是夫男有過,婦女也能救解,這禁希父子皆奸狡,卻有一個妻室賢惠。平日見禁希非法,苦口勸他。叵耐丈夫不聽,又戒叱二子,也不依願,他卻在家吃素念佛。這一日,正與古直婆子敘說:“你家當家的好,為人慈善,兒子也好。若似我的丈夫,卻也不顧個天理,隻要奪人便宜。”古婆子道:“正是,外人也議論禁伯伯不是。”禁妻道:“議論還是好的,還有人罵說這變驢變馬的。”正說,隻見村人來說,禁希變了驢子,被道人騎去。禁妻聽了,便往大路上趕來,卻好二子與眾人齊趕,他婦人家信實,便望著道人,叫聲:“佛爺爺,饒了丈夫罷。”一邊叫,一邊趕。那道人聽見婦人哀憐,其聲卻善,乃回頭一看,隻見西邊來了一個和尚,一手扯住驢轡,口裏叫道:“師兄,事便是叫懲惡,隻是於情太忍,於法太苛。不看僧麵看佛麵,饒了他罷。”那驢子被和尚扯住,眾人就趕上了。眾卻不看道人,但看那和尚:
光溜溜頭無一發,赤坦坦腹大半垂。
麵輝輝有如滿月,貌堂堂像似阿彌。
這和尚拉扯著驢子,隻叫:“饒了這業障罷。”道人哪裏肯依?但叫:“僧人,此處不是你慈悲的。”這禁希雖變了驢子,他口裏說不出,眼裏卻認得,心裏又明白,曉得是村間眾人、朋友妻子。訴冤不出,訴苦不能,兩眼落下淚來,一身也做不得主。他方才怕的是道人,怕他鞭敲捶痛;認的是和尚,聽他方便求饒。和尚再三叫:“道真,為何這等發怒?想是冒犯你罪重?出家人也該發個慈悲,恕他下愚無知之罪。”道人道:“他犯我,罪輕;不善,孽重。雖然觸了我不赦之條,卻也是他自作自受。”和尚聽了,乃扶著驢鞍道:“孽障,你尚有人心否?你尚記往日所為否?你尚認得你妻子否?”和尚問一件,驢子點一點頭。和尚歎道:“可憐,可憐。你既有人心,兩眼看著世法,隻是說不出。真個是啞言眾生,當麵見你妻子不能言,妻子又不知你心間事。這苦實痛,想你平日奸狡,遂了心意的快活,怎知有這等的苦惱?”道人聽著和尚嗟歎,笑道:“禪師,你隻知他現世現報,還有妻子、朋友在麵前看著他。若是作惡,入了輪轉六道,那時淒淒獨自,並無一個妻子、親朋曉得,這苦惱又向誰說?”和尚聽了這一句,便掩麵悲慘,說道:“紅塵擾攘,不能必無瞞心昧己惡孽;地府幽冥,豈無輪回報應惡趣?隻恐作孽者多,變畜者眾,動了仁人不忍,怎能夠世上人心,恪守綱常倫理,遵行大道光明,不入邪魔,都證菩提智慧?”和尚一麵嗟歎,一麵求饒。道人隻是怒氣不解。和尚無計,隻得把數珠子取一下顆,叫一聲:“變!”頃刻變了一粒舍利子,叫聲:“禁希快吞!”那驢子忙把那粒舍利吞下,忽然轉過原身,把鞍轡卸在地埃,依舊一個禁希在前。古直與眾人驚喜,妻子忙扯著禁希回去。這禁希如醉如癡,隨著眾人走去。隻見道人笑了一聲道:“長老慈悲,固是你德;惡人犯我,其實難饒。你有神通,偏我沒有?”乃把葫蘆提在手中,取出一丸丹藥,叫一聲:“變!”卻變了一個黃巾力士,騰空而去。那禁希被妻子正扯著衣袖前行,隻見空中一個黃巾力士來到眾人麵前。但見:
手戴黃巾勇士飄,身穿錦甲束紅縧。
手中鐵索牢拴扣,單向禁希頸項拋。
卻說和尚見道人把丸丹藥變個力士,他把慧眼遙觀,就知此情。隨把數珠子又解下一顆,望空拋去。隻見數珠子假變了個禁希,與那力士鎖去,拖到道人麵前。道人見了笑道:“和尚苦苦要救他,明明是縱人之惡。你既發方便之心,何不度化他改惡從善,也不勞費我等道力。這如今便使盡了一百單八顆念頭,也敵不盡我這葫蘆內丹藥。”乃又取了一丸丹藥叫聲:“變!”卻變了一隻金錢豹,凶狠狠趕上禁希眾人。眾人見了惡豹如虎,大家慌懼逃躲,卻丟下禁希尚醉夢癡癡,被那豹一口銜將去,卻放在林中。道人走到林子內把拂塵一揮,隻見禁希忽然變了一隻肥豬。眾人與妻子見豹又銜了禁希去,哭哀哀走出來尋,不知禁希又變了一隻豬。卻是一村戶人家叫屠戶宰殺的,掙脫刀杖,跑到林子裏來,卻被道人的豹嚇得遠逃。村人不知,見了禁希這變的豬,便索去要殺,禁希此時更苦,真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乃自想道:“平日隻見屠戶宰豬,縛在案上,凶狠狠白刀手中拿,氣喘喘赤血孔內淌。徒有驚鄰喊殺之聲,哪裏動人憐憫之意。”禁希正在那案上,聽那屠戶口叫“燒湯”,舉眼不見妻子,說又說不出,兩眼落淚,一心正苦。忽然見一個和尚走近前來,叫聲:“善人,莫要動手,錯殺了人家豬。這豬是禁家養的。你們的豬,被豹嚇走在前林內。”屠戶聽了,看那豬果然不是,乃放下案子。隻見那遠遠林內,果有一豬藏躲,屠戶去捉宰豬。和尚乃叫禁希妻子近前認家主。數珠子一顆,就變做了一粒舍利,叫聲:“禁希快吞!”禁希忙吞下肚,依舊複了原身,扯著妻子,哭哭啼啼。和尚方才開口說道:“作惡使心,反累己身。你知了麼?”隻這一句,如湯點雪,那禁希雙膝跪地道:“小子知了。隻是知卻前邊行過的惡,卻不知後邊這些冤愆事。”和尚道:“你若知了,速改前邊凡有所行,思此後事。”禁希如夢方醒,正與和尚講話,那妻子眾人也都合掌禮拜和尚,叫請師父寒家獻齋。和尚辭道:“我豈圖你齋吃的?隻要你眾善信行些善事。”正才講說,隻見道人走近前來,看著和尚說道:“好和尚,我道人作惡人,你卻做好人。”眾人見了道人,怕他又行變驢法,也隻得跪著說道:“我等再不敢為惡了。”和尚乃向道人說道:“師兄懲惡,小僧已知聖意。隻是太苛過刻。”道人笑道:“師兄,你有所不知,此人在店肆中,我小道聽他與那位道者講的,都是心腹事。那位古道者,句句善話,這禁老者,句句惡語。所謂一句惡言,折盡平生之福,句句不善,便當輪回幾劫惡道。方才隻因師兄到此,多是憐他妻善。更且日相共飲的古直善人,我故顯示懲創他惡,叫他兩劫惡因,變化畜類,一旦曆過,他如速改前非,猶存人道,如再不悟,難複人身。”禁希與妻子隻是磕頭。那道人說罷,看看古直道:“人去留名。我今不說,你怎得知?”把拂塵一揮,騰空而去,飄下一紙簡帖兒來。眾人拾起看念,卻是五言四句,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