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逢古怪,莫訝遇蹺蹊。
為惡偏成孽,作善自無欺。
暗有神明護,寧無福德依。
試觀多富貴,俱是善根基。
卻說馬喻半信半疑,信的是,清平世界,一個女娘,衣有縫,話有聲,果是複蘇之人未可知;疑的是,既入棺之人,如何又活?但好口口求救,想救人乃是陰騭,便冒疑兒忌,說道:“女娘,你隨我領你到家去。”那女子道:“我力弱,不能遠走。”馬喻乃背負著她,到得王老家裏,王老夫妻一見,驚喜問女緣故。女子備細說出前情,王老一麵謝馬喻救女之恩,一麵要聲明地方,捉獲毀棺盜衣飾之賊。
馬喻勸道:“王老官,你要捉獲了這賊,將何禮物酬他?”王老道:“定送他到官長治罪。”馬喻道:“若不是賊毀棺,你女子焉何得複活?依我小子說,還該謝他。”王老夫妻聽了道:“大哥,你說這話,卻是個忠厚善人,且衝你年紀多少?”馬喻道:“二十一歲。”王老道:“吾女相配不差。”一時便留住馬喻,把情由遍告親鄰朋友,招馬喻為婿。馬喻成了這段古怪姻緣,後生三子,極孝。故此馬喻壽過八旬,與這村鄉五老盤桓,以樂餘年。
村裏哪個不誇六叟之賢,說他們能安享老年之福。這六叟相聚終日,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家家子女,個個賢孝,歡天喜地說:“難得老人家年過八十,都康健不衰。”進入家門,便治備飲饌,俱要合歡眾老之心,仍喚歌唱,以助六叟之興。這眾叟坐間也不說那家過惡,也不誇那個富貴,也不談那家子女孝順忤逆,也不說少壯時做的事業,隻說的是某家有一個不識進退的老兒,偌老的年紀,不把家私交托兒男,還辛苦前掙;某家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子,偌許年庚,不保守精氣,還娶妾追歡;某家有一個不知涵養的老倔強,一把出頭的年歲,能有幾載?還好勝與人爭淘閑氣。眾老叟你講你說,隻見我躬老叟道:“你我老人家既看破浮生,往先做的一場春夢,如今相聚為樂,卻又管人家閑事。俗語說得好:』喜吃糖雞糞,蜜也不換。『這幾家老頭子,偏看不破後來歲月,心情偏在這幾件事上,便扯他來學我這樂,他終是不樂。”倫郭老說道:“我等相聚為樂,固然勝似他們,隻是其樂有限,總皆空虛。我聽得清平院萬年說,國度高僧寓居院內,能談見性明心道理,成佛作祖真詮,我等虛度偌多年紀,何不往謁?若得沾一時勝會,便也不枉了一世為人。”青白老叟道:“我等已桑榆暮景,便就聞了道理,也是無用,枉費了心機,徒勞了一番禮貌。”祝香老道:“便是朝聞夕死,也勝如不聞。”辛苗老說道:“隨喜道場,也勝如虛費時光。”這幾個老叟,你長我短,講論了半晌,隻見馬喻老叟端了正念道:“我曾聞修道的人說,一夕之氣尚存,能知了道理,萬載之靈光不滅。安見老人不可學道?我等敬心瞻謁去的是。”
六個老叟一齊走到清平院來,萬年長老正與眾善信諸僧聽候祖師師徒出靜,講論上乘妙法、演化玄機。隻見院門外走來六個老叟,眾僧看那老叟,一個個:
鶴發如飛雪,童顏似少年。
相扳來福地,多是隱高賢。
這六個老叟走進山門,齊登正殿,參拜了聖像。眾僧各各敘禮,萬年個個都識名姓來曆。隻見六叟望著祖師師徒,更加恭敬。內中隻有辛苗叟善談多言,乃開口向祖師求教道理,說道:“朽拙村老,迷昧一生,幹名犯義之惡,毫不敢為;無心叛道之罪,時或頗有,從前作過,望高僧道力開宥。但白今日以後,料老邁無能覺悟真乘,隻求教個不昧原來,多添幾年逍遙自在。”祖師聽了,微笑不答。六叟再三懇求道:“高僧不言,我等益昧。”祖師乃說一偈道:
盜蹠何壽?顏淵何夭?
識得根因,長存不老。
祖師說偈畢,閉目入靜。六叟隻得出靜室,到方丈來坐,各人議論偈意。時道副三位也陪坐席間。隻見辛苗叟乃說:“師偈是壽夭皆係乎數之意。人隨乎數,也沒奈何,聽之已耳。”青白叟乃道:“師偈說,壽的尚留人間作盜蹠,夭的已歸自在作逍遙,壽的是夭,夭的是壽,這個根因。”倫郭叟道:“不然。師偈之意,乃是盜蹠造下在世之孽不了,顏淵乃是萬世不泯之道而歸。”我躬笑道:“不是這講。師之偈意,乃是蹠壽也由他,顏夭也隨他,隻樂我們現在根因。得一年,便是一年不老;得十年,便是十年不老。”馬喻乃笑道:“雖俱說的是各人高見,依我說,師偈乃是蹠與顏各人遭遇不同,哪在乎盜之不肖不該壽,顏之大賢不該夭。”祝味說道:“壽夭不齊,人之情;不以壽夭限為,天之理。安在乎彼壽此夭,徒增唇舌!”道副三位聽了,俱各不語。萬年長老乃問道:“師父,依你體悟師偈之意,何如發明?”道副答道:“吾師偈意,隻就六位老叟現在根因,俱是從前作過善根,今後自當消受。莫在壽夭上拘了形跡,當在一念上種壽根因。”六個老叟,人人點頭道:“有理,有理,我等生平卻真也有幾件事,不曾虧心短行,雖然不敢自必,說是長生報應,便是見了村鄉幾個使心機、用心術,不獨自己夭折,妻妾子女多有不長。”眾僧俗聽了,都合掌稱揚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