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1 / 3)

我們家裏奶奶的地位是最特殊的一個。表麵上看,她跟一個普通的農村老太太沒什麼區別,裹著個小腳,生火、做飯、納鞋底子,可是秀園她爸總說,你奶奶絕對是個奇女子。我問奶奶過去的事,她總也不講,頂多說上一句,咱們那裏愛鬧蝗災,收成不好,又旱。在大串聯時,我最想念的就是她,夢見過她好幾回——到吃飯鍾點,我還在胡同裏玩,我奶奶過來,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揪回家,那時候,我的耳朵總是紅的。但是,她不許我爸打我,我爸一跟我發脾氣,她就護著我,威脅我爸說,你要敢捅他一手指頭,我跟你沒完。我爸就蔫了,嘟囔一句“護犢子”,就扭頭走了。我爸走了以後,奶奶又來揪我耳朵,嘴上說,我讓你再淘氣,我讓你再淘氣,我隻好連聲求饒,她才撒手。

奶奶最後死於癌症。胃開始疼的時候,她從來就沒吭過一聲,到了晚期,她難受得不得了,就躲到廁所去,忍著,不讓人發現。我是最早發現她不對勁兒的,勸她去醫院,她不去,說是怕打針。一天晚上,她實在爬不起來了,就躺著指揮我怎麼搋麵,怎麼蒸饅頭,饅頭揭鍋的同時,她也咽了氣,至死也沒哼一聲。

沒有想到的是,在奶奶追悼會上,居然來了那麼人,很多老頭老太太都喊她老姐姐。從花圈上看,這些人來自各部委,起碼都是廳局級幹部。這時候我才知道奶奶抗戰的時候,是個著名的堡壘戶,那些八路軍遊擊隊的傷員都隱藏在奶奶家,到夜裏,奶奶再將他們送到白求恩醫院。那幾年,奶奶救過的人有好幾十位。可惜,奶奶在世時,從來沒跟我講過。她還囑咐我爸說,就是家裏再難,也不能去麻煩人家,人家現在都是公家人,忙。奶奶在鄉下是五保戶,國家該養著她,她卻不幹,我有兒子,又不是絕戶,憑什麼叫人家養著,於是,就到北京來,跟我們住在一起,但是,她沒有城市戶口,也就沒有口糧,這些年,都是家裏拿細糧跟街坊換粗糧,可以多換一點,奶奶總覺得拖累爸爸,總是能少吃一口是一口,盡量節儉,不糟蹋一粒糧食。我要是掉桌上一個飯米粒,奶奶都是趕緊撿起來,擱嘴裏,對我說,禍害糧食是罪過……

奶奶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我撲在她懷裏,拚命地哭,拚命地叫,奶奶用盡最後的力氣對我說,別鬧了,叫我踏實一會兒。我仍然哀求著,奶奶,你別走!她卻再也沒言語。那麼喜歡訓斥我的奶奶這次居然沒有再訓斥我。平時,我跟奶奶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嘴就沒閑下來過,沒完沒了地罵我,好像每天不罵我一頓就睡不安生似的。我讀書,她罵,罵我一個男子漢跟個娘們兒一樣天天捧個書本,我說我爸我媽讓我讀的,她說讀個屁,大了,就乖乖地給我當兵去,上陣打仗。晚上,作業沒完成,我要拉晚,她就啪的一下把燈關了,不叫我點燈熬油,我說我要不完成作業,老師就要找家長,她說,讓老師找我來,我是家長的家長。在她心目裏,一個小子,不當兵,等於白活,讀書做學問都是閑扯淡,見到戴眼鏡的同學來,她就說,可惜了的,打槍連瞄準都不行了,廢了。

我從小淚腺比較發達,一哭,我奶奶就拿腳踢我,誰欺負你了?她一邊踢我一邊問。我告訴她某某某搶我吃早點的錢,去買煙抽了。我奶奶從櫃子裏拿出我爸的一條寬寬的軍用皮帶,平時紮在腰上,遇見搶你錢的小子,就解下來掄他。果然,這玩意兒掄起來,呼呼帶響,抽得搶錢的那小子哇哇直叫。後來,老師把我爸叫到學校,告了我一狀,我爸回家找我算賬,奶奶往我們爺倆兒當間一站,是我叫小磊這麼幹的,怎麼著吧?我不能叫我們老石家出個窩囊廢!我爸沒招了,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媽也不敢搭話,她一搭話,奶奶就說,這是我們老石家的事,外姓人少摻和。

等時過境遷,我對我奶奶說,其實,你也不姓石,也算是個外姓人。她無言以對,幹瞪眼說不出話來,突然脫下鞋來,照著我的屁股就摑打起來,我就拚命跑,嘴上嚷嚷著,沒理了,就動手,算什麼英雄。奶奶說,我十九歲守寡,一個人把你爹拉扯大,還娶了妻生了子,我不是英雄,誰還是英雄?我每年清明都去給奶奶掃墓,不知為什麼,她越討厭我哭,我就越愛在她跟前哭,隻有在她跟前我哭起來才痛快,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冤,總是一齊湧上我心頭。哭痛快了,我臨離開奶奶墓地的時候,仿佛總能聽見她咬牙切齒地說,小王八羔子,你是成心給我添醃臢,滾。我不禁破涕為笑,對奶奶說,叫我滾,我就滾,可是,明年這個時候我還來,還要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