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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很多年前――我的記憶力很差,我常常算不清那是那一年,大概是八年前或是十年前,高中時的同學在小城裏聚會。那是專門為我設的。有位同學說,我在路上碰到佟明麗了,我說我們同學聚會,你有時間的話也來好嗎?她問我,有些誰,我就說了,她說,如果有時間她一定來。我們都不指望她來。在我們的印象裏,她來往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不一樣,那是一個與我們對立的邪惡叢生的世界――雖然後來我們知道其中並非如此,但還是無法真正和解――因此,我們都笑著講她的風流往事。我不知道其他的同學在笑的背後是否也像我一樣其實在流淚,在感歎;我也不知道在我們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大講特講她的悲慘經曆時,是不是也會有人跟我一樣內心其實充滿了疼痛。虛偽已經寫在臉上。成年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

就在我們講她的脊背時,她忽然間出現在我們麵前。誰都知道,她肯定是聽到了。我們都愕然地站起身來。天哪,我當時幾乎都要驚呼起來。痛苦並沒有銷蝕她的美麗,相反,她有一種成熟的沉靜的美,略帶一絲憂傷。她的骨骼似乎增大了,豐腴而光潔的肌膚使她富有性感,臉上也豐腴得像唐時的壁畫,少有陰影,滲出細密的汗來。她的豐腴而白晰的美頸上帶著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墜子卻有些大,有些誇張,並非寶石,而是一個珍珠的飾品,像一隻貓,正在洗臉。脖頸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的眼睛似乎比我記憶裏的還要大一些,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叛逆與漆黑,明澈了,嫵媚了。睫毛還是那樣長,一閃念之間生出無限的柔情來。她的頭發是紮起來的,像個舞蹈演員,這使她顯得更為飽滿,殷實。

大概是我坐在正對門的緣故吧,她第一眼就看見了我。我是先站起來的,露著驚愕的表情。然後她緩緩看了看其他的人,微微一笑,說,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尷尬。我們並沒有給她留位子,她的到來是一個奇跡,甚至帶有某種秘密。我首先笑了起來,我們正在說你呢,你就來了。她看了我一眼,有些自嘲地說,我知道。那位請她來的男同學趕緊說,你一直是我們男同學的偶像。她笑著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把我跟壞人聯係在一起,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說著,有人給她找來了一把椅子,卻不知放在哪裏合適。有人說,放楊樹那兒吧。我笑著說,那就坐我旁邊吧,你們肯定都吃醋了。她笑道,你們怎麼都這樣取笑我。我說,真的,我們都覺得你一直高高在上,很少跟我們班的男生說話。她說,那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都是好學生,而我是壞學生。

她坐在了我旁邊,我渾身的血液都在湧,說話也有些不自然了。我不敢看她,但有時要跟她說話不得不轉過頭去,在她看我的刹那,我的心裏真是千頭萬緒。有那麼一瞬,她的胳膊捱著了我的胳膊,一種滑滑的顫栗感頓時襲擊了我。但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是靜靜地捱著她。

她跟過去有了明顯的變化。雖然她的神情中不時地閃現憂鬱和孤獨,但還是開朗多了。她也跟我們開玩笑。我記得剛開始見她時應該是這個樣子,那時的她敢跟每個男生開玩笑,還有些惡作劇的樣子。後來她變了。現在似乎又回來了些。她把在坐在一些男同學的名字忘了,或者幹脆就沒記住,但她知道我。她說,你是我們的驕傲,你上大學的時候,我爺爺還把我跟你比,罵過我,後來聽說你為了愛情回到了達州,真的很了不起啊。我笑了笑說,都是別人說的,我有什麼可以驕傲的啊。她忽然問,你老婆很漂亮嗎?她說這句話時的口氣有些生硬。我趕緊說,跟你比還是差得遠。這是實話。雖然大學時我認為程琦非常美麗,是那種古典式的美,但比漂亮,她真的比不過佟明麗。佟明麗有一種驚世之美。她笑道,你老婆若在,你肯定不會這樣說的。我說,也一樣會說,這是事實,在我所見過的女人中間,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即使他們的美都加起來,也沒你漂亮。她高興了,用那種叫人迷離的眼神瞪著我說,沒想到你也會這種話。在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很顯然別的男同學都聽到了,立即就有人說,楊樹現在可壞了,跟我們上學時完全不一樣了,你們還記得嗎,那時他整天連人屁都不放,可自從上了大學後說話簡直像個演講家。另一個男同學說,就是,他就敢說讚美佟明麗的話,我就不敢。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我問她為什麼不跟同學來往,她說,這還用問嗎?你們不都覺得我是個壞女人嗎?我說,誰說的,是你不跟我們來往,是你自己亂猜的。她說,那你們都把電話給我,還有啊,以後你們要是聚會,可別忘了我。

那天,我們一直似乎都在開玩笑,玩笑也是似真似假。事後,我們男同學都分析,大概她現在在家太孤獨了,所以那天才會參加我們的聚會。

但那天的聚會,對我是一次致命的傷害。就像浮士德第一次看見海倫以後一樣,神魂顛倒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立即出現佟明麗的樣子,她用那種叫人失神的眼神瞪著我。我忘了琦琦。然而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不合適的,於是我生硬地想她的過去,理智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她隻會給你帶來不幸,是的,跟她交往,隻有不幸。我擰滅了這思念的燈火。

過了兩年,我出差到了一座小城,在一條小巷中徜徉時,我突然覺得仿佛回到了五羊縣城。無端地想起了她。那天晚上,我手淫了。我第一次想到了她,輕輕地喊著她的名字,眼前便全是她的身影。啊,那種山崩地裂的感覺!

又一年,我回到了故鄉。大家又為我聚了一次。我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手都有些顫抖。她接著電話時,很驚訝。她說,你回來了。我說,就是,同學們又說請你參加。她哦了一聲,猶豫著。我失望之極,便說,你看,如果……她趕緊說,好吧,我去。我說,你知道風舞醉搖嗎。她吃驚你問我,你說的是啥。我說,這是一個酒店的名字,新開的,快到市郊了,在縣城西麵。她說,那你在外麵等等我,我還真不知道那兒呢。

當我站在風舞醉搖酒店麵前時,我忽然間有一種要戀愛的衝動。這種感受是很多年前的,是十七歲前後的。那種驚心的,昏迷的,忘我的,也不知戀愛為何物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有些微凸,這是上了年紀的象征。我看見無數的車輛從風舞醉搖門前塵囂而去,感到等待的不安和心痛,以及快感。

在等待中,我不知不覺憶起了我的過去,以及佟明麗的過去。我在想,一個女人在經曆了那樣的生活後,她的身心會是怎樣的千瘡百孔呢。

當她站在我麵前時,我還愣愣地在想。她輕輕地在背後對著我的耳朵喊,哎。僅僅這一聲,已使我魂飛九天。我的身子轉了過來,眼裏全是驚奇和微笑,但卻找不到自己的魂魄。我看到她穿了一件旗袍,特意地打扮了一下。在五羊縣,穿旗袍的女人幾乎沒有。是一件白色的緞麵,繡著玫瑰紅的花邊,上麵也是小小的紅玫瑰,恰到好處地開得正豔。她的雙肩上,一條白紗款款地抖落到下身。她看著我吃驚的樣子,開心地說,你怎麼看上去有些傻啊。我的臉忽然紅了,笑道,我是等你等得都忘了,你怎麼才到?她吃驚地說,不才半個小時嗎?我笑道,我覺得有一個多小時了。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的魂魄回來,一邊走一邊看清她的容貌。很顯然,她打扮了一下。她比上次我見她時稍稍瘦了一些,但仍然看上去有一點豐腴。她天生的肌膚仍然那樣細膩滑白。她稍稍抹了點口紅和眼影,這使她顯得比上一次的聚會更為積極。我和她並肩走著時,我感到她性感的雙腿不時地暴露出來。那些酒店裏的男女都驚奇地看著她,她似乎習慣,頭抬得高高地,跟我說笑著進去。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她像個很有社交經驗的社會女性,跟我想象中的她有不少出入。這種形象將她的過去完全地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