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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楊樹收到佟明麗的第一個伊妹兒是一個有雨的上午。字數不多,就幾行。她說,今天故鄉也在下雨,從早上的微雨開始,越下越大,現在已經是中雨了。她問他可記得故鄉的原野,現在,故鄉的原野已經水煙彌漫,五月的原野一片蔥蘢,像一個美女在洗浴;在她家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惹人的油菜地,那裏鮮花盛開,一片燦爛;而在稍遠的地方,在目光不用舉起的地方,五羊河正緩緩駛過。她說,在這樣的時刻,她總是記起他給她寫的詩。最後她問,在這樣的雨天,你在幹什麼呢?還能想起故鄉的原野嗎?

他內心深處最溫柔也最珍愛的地方掀起了波瀾,在微微地震。故鄉的原野,五羊河,故鄉的雨,還有小小的令人心碎而又無限感慨的油菜花啊……那是故鄉的全部,那就是真正的愛。

能不想起嗎?而最後想起的隻是一個女人,她。他在想象她現在住在城郊的別墅裏,一個人,了望著窗外的雨景。她可能還穿著睡衣,依在窗前,也可能根本就在被窩裏,在捧著筆記本電腦打著字。他又想起了他們的過去。但他不能寫,他不能對不起程琦。

他隻好寫道,誰能忘記故鄉呢,誰又能忘記自己的過去呢。隻有這兩句話。他給她發了過去。

半個小時後,他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說,原以為你是一個詩人,會送來一首詩,沒想到隻有冷冷的兩句話,不過,我知道,在那冷冷的背後,肯定藏著一顆動蕩不安的心。他一看,心裏一驚。

辦公室的其他人都出去辦事了,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對著雨發了一陣呆,想起自己曾經在遙遠的過去的雨天裏,也曾憂傷過。憂傷是青春的本色,青春如果沒有憂傷,青春就沒有詩意。憂傷使他想起了詩。他本可以成為一個詩人,然而沒有。他有些傷感。做一個公務員是多麼無聊而又虛無的一件事,無論你如何發揮你的創造作用和敬業精神,你都不會有任何事業感,你從頭至尾感受到的就是在混飯吃,你永遠都無法擺脫你隻是一顆按照既定程序運轉的螺絲釘的晦氣的感受。楊樹本是可以擺脫的,因為他本可以做一個詩人,詩人的事業可能與貧窮相伴,但那完全是一個人可以進行的事業,那是一種自由。而現在呢?隻是混飯吃而已。

他努力地想寫一首詩,可是,想了很久也不會下筆了。擱得太久了,而且始終沒有發表過,哪裏會有信心繼續下去,隻好放棄了。這本是很自然的事,但很多人在後來看了楊樹寫的詩以後說,啊呀!原來你寫得這麼好啊!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他沒有堅持。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他一看是她的電話。他的心跳了起來。他接電話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在那邊笑著:

“楊樹,你這個人,真是的,我以為你會寫一些讓人動情的話,沒想到隻有兩句。我不會寫詩,都覺得比你寫得好。你說,我寫得怎麼樣?”

“好,真的非常好!你的文章本來就寫得很有詩意。”

“哎,我給你說,前一陣子,我悶在家裏,覺得挺苦悶的,就想寫一部小說,就寫我自己。”

“那好啊,你寫出來又不愁沒錢出版和抄作。你完全可以做一個美女作家啊!”

“有時間,我還真要寫。你可要給我改啊!”

“我哪敢改你的東西。”

聊了一陣子後,大家都覺得很開心,佟明麗突然問楊樹:

“你的電子信箱你老婆知道嗎?”

“知道。”楊樹說完這句話時,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

“不行,你得另外申請一個郵箱,我可能每天都會寫一些東西,你要幫我看看,要給我修改修改。我說的是真的。”

“好吧!你現在不上班了嗎?”

“上啊,一周就兩節課,也不用坐班,課也是在下午四點以後,所以很無聊。”

“那你就寫寫東西吧,說不上還真能寫出好東西來呢。”

“你現在就申請一個新的郵箱,給我發過來。”

楊樹真的申請了一個郵箱,給美麗發了過去。美麗在回信中說,你可能也是我筆下的主人公。

楊樹在下班的時候覺得非常失落。一個本來以寫作為理想的人,卻因為生活所迫而放棄了寫作,並且生活得非常艱難。晚上,可憐的失落者坐在久違了的書桌前,拿出了昔日的習作。隨著生活的深入,他已經看不上過去的東西了。他攤開了一遝稿紙,準備寫點什麼。但生活還在他心中喧囂著,他不能平靜下來。一個寫作者,必須在他坐下來的時候,就讓一切生活禁止,停止沸騰,或者讓一切都成為過去,然後他進入一個人的世界,再讓那生活按原樣進行。他沒有這個能力和心境。

可憐的人已經枯坐了一個小時,還是沒能寫下一個字。正在這時,程琦叫他:

“你給我把靈靈的褲子拿一下,就是陽台上晾著的黑色的那件。”

他把兒子的褲子拿了過去,扔在老婆的跟前,就出來了。他得繼續坐在那兒,等待靈感的來臨。

沒幾分鍾,程琦又說:

“給靈靈倒杯水來!”

他生氣地把杯子端過去。程琦問他:“你今天怎麼了?”

楊樹有些噢惱地說:“我突然想寫點什麼,可坐在寫字台前一個小時了還寫不出一個字。”

程琦歎了口氣,平靜地說:

“唉,你這個人。我一直就給你說,晚上不要看電視了,也不要應酬了,多看看書,多寫寫東西,說不準哪天還能出頭呢,即使不能出頭,也充實啊,可你說很累,就想看電視,現在都什麼年齡了,多少年都不寫了,能拾起來嗎?

他也歎口氣,平靜地說:

“那時候是真的很累,總覺得寫下的東西又發表不了,浪費那麼多精力幹什麼。現在這工作越幹越沒勁。官場上的事真是由不得自己啊!”

“算了,你如果想寫東西就寫吧,反正一個人有一種愛好也是不容易的。你就寫給兒子看吧!”她似乎忘了自己。

那一夜,失落者又失落了夢。

第二天一大早,失眠者早早地來到了辦公室。他想,以後可以早點來辦公室,利用這段時間寫點東西。可是,等他打開電腦時,做的第一件事卻是看自己的電子郵件。

那個女人又出現了。是的,他現在對她的第一感覺就是,那個女人。她說,從中學時我一直就做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個作家,我的作文被老師當範文讀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從教室裏飄了出去,飄進了虛空,然後也變成了虛空,那種感覺真的太好了,可惜,我爸爸一去世,老師就再也沒說過我的作文寫的好,我從此便認定是他們合起來騙我,可是,後來我上大學後讀中學時的作文,還是覺得自己寫得好,也曾想拾起筆來,無奈最終還是沒有拾起來,這雖然有家庭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我對生活的絕望。我那時覺得活著就是為了爺爺,後來他也離我而去了。你知道,我在人們眼裏,是一個壞女人,一個沒有道德準則的壞女人,更重要的是,你大概也聽說我有克夫相和克父相,跟我戀愛的人都死了,我的父母親也死了,就連我的爺爺也死了。我的脊背上有很多痣,算命先生說就是那些痣的緣故,於是,我做了手術,整個地換了那塊皮膚。後來,果然我又嫁了男人,再也沒有了噩運。從那以後,我就相信命運。我的一個朋友說,大概是我長得太漂亮了,連上帝都覺得不公平,於是便給我的命裏扔了一把刀子。現在,我用眾多親人和情人的生命聯合把那命中的利刃取了,我想應該過得平安一些了,幸福一些了,可是,仍然沒有。我仍然生活在不幸中。其實,我何曾幸過?我已經給你說過,我跟你的兩次見麵,對我是一種不幸。你們使我忽然間想起我曾有過的夢,而跟你的交流更使我渴望回到那個時候。所以,我現在要實現那個少年的夢了。但我放棄得實在太久了,你願意幫我嗎?

他回了信,說他願意幫她。這封信寫得就長了。他寫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寫了自己的不幸,寫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他說,他也一直想寫作,現在他不想寫詩了,想寫小說了。他的那些生活,那些生活中的感受太多了,他要把它們寫出來。他還說,是你,讓我又重新回到了理想中,是你,讓我又重新擁有了未來和希望。

一切早已開始,但他們未曾發覺。

我的虛擬婚姻11

那是早晨,陽光斜斜地照進辦公大樓三樓衛生間,紅紅的,暖暖的。楊樹就蹲在那兒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染上了便秘的頑疾。雖說不是大病,但也很煩人。早上在這兒蹲的人很多,他必須在八點十分以前趕到那兒,或者就得等到九點以後。他已經形成了習慣。每天都是八點差十分到辦公室,八點差五分時給處長把事情一說,倒一杯開水,把電腦打開,也就八點鍾了。辦公室其他人也都來了,忙乎起來了。他便拿著衛生紙到衛生間去了。一蹲就得半個小時。剛開始還特別努力,臉掙得紅紅的,脖脖也粗粗的,還喘著粗氣,不行的,白費氣力。什麼事情都有它自己的規律。後來,楊樹便不努力了,悠閑地蹲在那兒,拿著報紙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