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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輕風的來臨是一個奇跡。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在我死後,我精心寫成的這部小說將交給誰,而且在此之前,我對這部小說的書寫是很商業化的,可是,西北偏西的一切使我忽然間改變了初衷,與輕風的交談和我決定將稿件交給她,都使我對很多問題有了新的看法。我刪去了很多商業化很濃的內容,隻想把我心中的兩個女人呈現給讀者就夠了。

我一夜未睡。天亮的時候,我聽到雞鳴的聲音。那樣嘹亮,那樣空曠,又那樣神秘。這聲音多少年都沒聽過了,我的眼裏有些濕潤。我來到了田野裏,五彩的原野睫毛上全是露珠兒,一股清涼的感覺由內而外。四周的邊上還有一層暗暈,大地上在不斷地升騰著一片輕煙,仿佛天空剛剛從大地上起床,才要回到天上去。

隻有我一個人,還有我的思緒,在悄悄地跟著我。當我回到月光下客棧時,琴心已經起來了。她說,你沒有睡覺嗎?我說,是的。她說,輕風好像也沒有睡,剛剛才睡著,看樣子她真的不走了。我沒有說什麼,進屋去了。

我睡了一會兒後,就又醒來了。我睡不著,想早點兒結束我的書稿。

話說第二天一早,楊樹坐在了火車上。他有些疲倦,靠在窗前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風景,上了中鋪躺下了。他打開了手機。美麗並沒有給他發什麼信息。他有些失落,但也有些慶幸。他想了一夜,覺得無論如何他們之間的這種遊戲應該結束了。這太可笑了。這不是他們成人間應該發生的故事。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時,就發現美麗在他眼前晃著,衝他笑著。他又一次看見他和美麗在一起時的情景。他煩亂地翻了個身。越是想忘記一個人,這個人就越是在你心裏。他索性不想了。他拿出一本武俠書看起來。記得剛畢業那陣子,到哪裏出差,他都會拿著一些小說或純文學雜誌看,很少看通俗類的東西,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再也不看那些東西了,在他手上翻的盡是武俠小說。

中午的時候,他泡了碗方便麵一邊吃著,一邊看著飛速向後退去的山嶺。他在心裏想,一切都像這樣退去吧。

吃過飯後,他又躺在鋪上睡起來。在火車上睡覺,總是睡不穩,似睡非睡。他看了看車上的人都睡下了,便又一次起來坐在走廊上的凳子上,無聊地看著遠方的風景。這風景是模糊的。他忽然間傷感起來。這種感覺不好。這是青春時的感覺,現在他成熟了,再也不想讓自己回到那種感傷的歲月裏。

他以為美麗會給他發短信的,可是沒有。他隱隱約約間感到有些失落。當然,他馬上把頭一仰,將這失落甩掉,隱約間笑了一下。他對自己說,何必呢,人家本來就把你當猴耍,你卻當真了。都什麼年齡的人了,還對這種遊戲當真!

他似乎卸掉了心理上的包袱,又爬到中鋪上,看起了武俠。他看得非常投入,把一切都忘記了。

吃晚飯的時候,服務員大聲地喊著,他醒了。他來到了餐車廂,要了兩個小菜吃起來。來餐車吃飯的人很少,楊樹一個人占了一個桌子。他麵朝西坐下,看見夕陽才要下山。空氣已經慢慢地涼下來。他靜靜地吃著,想起自己總是在這樣的夕陽中,騎著自行車唱歌回家。春末和秋初的夕陽最美。那時,下午的天氣已涼下來,而夕陽又一點兒都不燙。楊樹覺得渾身的舒服,身體裏和心裏沒有任何的障礙。夕陽照紅了楊樹的天空,照紅了楊樹的路,也照紅了楊樹的臉龐,照紅了楊樹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有一段路他特別喜歡。那是公路通往村子的路。大概有一公裏多一些。那時候,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行人。路還沒有鋪上柏油,還是土路,但土路上全是幹淨的泥皮,白白的,細膩的,光潔的,像是誰精心製作的一樣。小時候他就知道,那路上有很多細小的裂縫,就像人手上的血管和樹葉的脈紋一樣,縱橫交錯。上麵總是有很小很小的螞蟻在爬行。小時候他特別愛走這條路。他脫掉鞋子,光著腳在上麵走。很舒服,涼涼的,平平的,像是在鏡子上走一樣,但又比鏡子更親切。有時候中午上學的途中,他還在那兒睡一會兒,舒服極了。上高中那時候,周末他回家也特別愛走這條路。十幾年間,那條路一點兒都沒變。他看見夕陽把高高的白楊的影子照在路上,把路分成一塊塊的方格子。他隻覺得光在他眼前一閃一閃的,仿佛是白楊們故意要和他玩似的。二到三級的風力把樹輕輕地搖著,也搖著楊樹的心。故鄉總是有這樣的微風。他喜歡,所以他大聲地唱起了歌。他隻給自己和風唱,風又把他的歌聲送給了田野。對了,在那條路兩旁,除了高大的白楊外,就是一望無垠的麥田。在秋初,有時開放在田野裏的會是無垠的油菜花。一朵,兩朵,十朵,數也數不清的油菜花在微風中快樂地搖擺著。那麼多的蜜蜂上下翻飛,吻著小小的油菜花妹妹。

很多時候,他不忍走出這條路。有兩次,他故意地又繞回去走了個來回。可是,他大概覺得有什麼人看著,在笑他。他左右看了看,雖然沒有人,但他仍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故鄉的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可是,每次想起故鄉,就會自然地想到美麗。他記得曾經給美麗寫過幾首詩,可美麗從不曾說過她看過後的感受。她既沒有退回過那些詩,也沒有向他有過任何表示,仿佛她從來沒有讀過它們似的。

楊樹一邊吃著,一邊不自覺地回憶著往事。有一個女人在不遠處的桌上一直看著他,他也看了看那個女人。他仿佛在哪裏見過她,但她一時想不起來。那個女人大概也就是三十多歲。她領著一個女兒,大概五六歲的樣子。他衝她笑了笑,繼續吃起來。他又回憶起家鄉的田野來。

五六月的時候,是家鄉最美的時候。順著五羊河有一條柏油路,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騎輛自行車隨著五羊河的濤聲緩緩向前,你就會看到無邊無際的綠色平原在緩緩蠕動,地氣也在冉冉上升,彌漫在空氣中,使綠色的遠方變得朦朧而神秘。地平線在綠色之上,當少年楊樹還沒有走出過五羊縣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象那遙遠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在視力之內,他看見比他還要高的高粱和玉米已經抽起黃綠色的穗子了。可以想象,在不遠的初秋,當高粱和玉米熟了的時候,大地一片金黃,一片燦爛。比高粱和玉米還要高一些的是村莊,隱藏在綠色之中。村莊裏炊煙四起,而風還在遠方沉睡,所以炊煙彌漫了村莊,使這村莊看上去多了些寧靜,多了一些超然,甚至多了一份神秘。狗在綠色深處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雞也打著鳴,但你不知道它們在哪裏。圍著村莊的,是一條清澈的小溪。這小溪肯定是井水。它也肯定是要隱沒在綠色深處。而圍著小溪的,是一群穿著開襠褲的孩子。他們對水充滿了喜歡和恐懼,他們的眼神裏,全是驚奇。

而比村莊還要高的是白楊樹。此時,它們深沉而安靜,靜靜地站立在村莊旁邊。也許這裏的人們永遠都無法知道,這些高大而挺拔的生命除了將來能當棟梁之材外,還有別的用途。當許多年之後,他們若是踏上那些缺水的土地時,他們也許會明白這綠色對於他們的意義。當然,還有一些人在他們永遠遠離這片土地之後,在深思自己性格和考察他們精神氣質時,他們還會發現,這些高大而挺拔的樹木就深深地站立在他們的骨子裏,甚至整個地張開在他的四肢中。他們成了行走著的白楊。而在他們的血管裏,洶湧澎湃的竟然是五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