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自幼既懂,這長夏王世子並非那般好做。所謂高處不勝寒,為王為帝,未必就有許多快活,事事被人冷眼瞧著,眾口說辭,這也是錯那也是錯,想來也沒什麼好。就是婚姻大事,也不能由自己一人說了算,需得全族人都交口誇讚,那才是好親事。
但他那時年幼,轉念一想,總道自己定然能找到歡喜之人,既合著自己個心滿意足,又能盛著全族人的盼望想法去,兩全其美固然是難,但若真心去求,卻也非沒有。
可長夏王才將話說出口,仙道隻覺被雷鎮住一般,滿心都是酸澀難受,父親如何怒而離去,也毫未瞧見,耳邊隻反複一個名字,烏雲格蘭。烏雲格蘭。越野的親妹子烏雲格蘭。
那烏雲格蘭,是阿拉格木旗家中最小的女兒,自小同仙道他們一同玩耍,再大些自然男女有別,隻同別家的姐妹一道去了。生□□穿紫衣,因容貌俊秀,牧民都愛喊她紫雲。仙道小時也同她一處說話,但年歲漸大,又不常見,早不記得兒時的情景,更從未想過,父王將她定做自己的王妃。
他呆了半晌,猛的站起身,喃喃對自己說道:“不,不,仙道彰,你心裏已有這人,怎能娶了別人?!”立了半晌,飛身而出。
此刻夜色已沉,草原上昏暗一片,他也不顧,騎上自己的白馬,一縱韁繩,白馬嘶鳴一聲,往安西的帳篷那處奔馳而去。他跨下白馬本非凡種,奔跑如風,遠遠看見安西的帳尖,仙道雙手一鬆,身子縱躍,踩著馬背稍微借力,人在空中微微一晃,便已到帳門,不知是否心境焦慮,落地竟是不穩,踉蹌的栽進帳中。
那流川正點了燈火,一頭漆黑頭發垂在肩後,披著一襲極素的白衣,在燈下翻琴譜,細細手指按在長琴上,偶爾輕輕一撥,琴聲古樸,無悲無喜。聽到動靜,便微微側目而視,見是仙道,複又垂下睫毛,去看那譜。
這琴譜卻是安西上次歸來,由中原帶來。流川長於士大夫家族,昭子光一代名士,家學淵源,都盡數教授了流川,琴乃雅器,素來為德操高潔清澈之人心喜,古有以琴會有,聞弦而交的雅事。流川性子最靜,為人也冷淡,那琴聲總是請冷冷淡霧霧。安西帶來的琴譜上,都是古韻,他幼時便常習,待再看來,想起幼年時父親親手握著他小手授以琴課的樣子,心中頓生懷念。是故每日夜深,四野俱靜時,流川常比照琴譜上的弦歌,靜靜的撫上半晌,隻琴聲仍是清冷無波之音。
仙道立在帳門那處,隻瞧著鵝黃一點暖暖的光下,流川麵上蒼白,眼珠漆黑如夜星,一頭長發逶迤鋪在潔白衣裾上,渾身都是冷清清的月光,猶如身在虛幻之中。
他心中委實一緊,疾步上前去,張開雙臂,猛的將流川擁住。
這下發力頗大,流川不由得皺起眉來,撇嘴道:“白癡,做什麼!”抬手要去拍開他手臂。
仙道將頭埋在他脖頸間,柔聲央告道:“別動,我就……一會兒……”聲音大有示弱懇求之意。
流川聽他聲音顫抖,雙臂又極用力,暗自蹙了蹙眉,卻也未動,隻由他緊緊擁住。
仙道隻聞到一股清冷的青草之氣由流川身上傳來,涼絲絲的澈明之極。他深吸一口氣,心中不安更勝,不由得喊道:“流川,流川……”
被他死死擁住的少年輕聲嗯了一聲。
仙道悶聲同他道:“我晚上回去,父王他……令我娶了烏雲格蘭為妻……”說著苦笑一聲。
他身為世子需得娶親之事,前些日也同流川說起,隻是仙道隻邊說邊笑,流川也便未記在心上,此時突然再說,少年心中微微愕然,片刻才又嗯了一聲,仍是不語。
仙道初一時慌亂焦慮,此時已逐清明,慢慢放開手臂,轉到流川麵前,一雙明亮眼睛看著眼前少年,突然一笑。
流川見他先驚後笑,長長睫毛垂下,手指撫過琴弦,發出叮的一聲,隻聽仙道在自己耳旁道:“我明日自回了父王,他若想要兒子,便絕了讓仙道彰娶妻的念頭,若是不想要兒子,我便隻能不做這長夏世子,去到別處遊蕩了。”
流川漆黑眼珠盯著他看了片刻,看仙道對自己慢慢揚起眉,露出十分溫柔的笑意來,心中一片茫然,似是明白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他澄明清澈的眼珠在燈火下美麗好似深夜最亮的星辰一般,仙道心中大動,隻恨不能在他眼睛上麵親上一親,吻上一吻。隻是流川年紀太幼,於他這番情動如何能懂,他若貿然親近,反而褻瀆了這月亮般清冷倔強的少年,隻得強忍住心中悸動,柔聲道:“流川,我如今隻想同你說一句,你聽懂也罷,不懂也罷,隻盼你記得。”頓了頓,他才又接著道,“我才認識你時,隻覺得你性子直率,喜歡就是喜歡,不喜就是不喜,黑既是黑,白就是白,從無模棱兩可之事。世上人都圓滑,唯獨流川楓清澈,我隻千方百計,要你答應來做我的耐吉,隻因我知道,若此生能得你為耐吉,同甘共苦,仙道彰當不枉一世。可如今,我才不想要你做我的什麼耐吉,我隻求……我隻求你……你能做我的弘格爾……生生死死,與仙道彰兩不相分。”
流川先聽他說不想同自己做耐吉,微微蹙了蹙眉,又聽到弘格爾,更是迷惘不勝。他對長夏語素來一知半解,平素也未同幾個長夏人一起說過些子話,所學所懂,都由仙道所出,卻並未聽過弘格爾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