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大都的街道上已經很少有行人,隻有店鋪門前昏黃的風燈在夜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晃著。禦史中丞崔斌看望朋友回來,帶著仆人急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迎麵跌跌撞撞闖來一個人,搖搖晃晃,酒氣熏天,一看就知道是個醉漢。崔斌對仆人說:“繞過去,別理他。”
可是,崔斌剛走過去,驀地發現這個醉漢竟是戶部侍郎侯闊。他急忙走過去,抱起躺在地下的侯闊,問:“喂?喂!你不是戶部侍郎侯闊嗎?怎麼醉成了這個樣子?侯大人!您醒醒!您醒醒啊!您怎麼喝成這個樣子啦?”
侯闊從下午一直喝到打烊,才被夥計扶出酒館。侯闊已經醉得不不省人事,說醉著話:“我……我是誰呀,啊?你說我……我是誰?”
崔斌命仆人扶侯闊站起,說:“阿唷!都醉成了這樣?連自己也不認識了?怎麼能這樣胡喝?你是誰?你是戶部侍郎侯闊侯大人!真是!”
“你叫我什……什麼?戶……戶部侍郎?”崔斌的這句話仿佛深深刺激了侯闊,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發出比哭還淒惶的一陣大笑,說:“不錯,我是戶部侍郎!戶部侍郎就是我!可那是過去,現在我已經不是了!不是了!”說到傷心出,這位已到知天命年紀的漢子居然嚎啕大哭起來:“為什麼呀?為什麼罷黜我?我做錯了什麼?啊?你說我做錯了什麼?嘿嘿嘿嘿!你說不出!”侯闊的眼裏閃著因極度氣憤而變得凶狠可怕的光,指著崔斌的鼻子厲聲斥責道:“你!你把持朝政!恣意胡為!排斥異己!結黨營私!你!你……”
侯闊由於氣憤過度和酒精的作用,又昏醉過去。
崔斌叫醒他,說:“侯大人,侯大人!您冷靜冷靜,我是崔斌,與您同朝為官的禦史中丞崔斌。您喝成了這樣,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侯闊清醒過來,認出了崔斌,拉著他的手說:“崔大人啊,別叫我戶部侍郎了,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是無官一身輕的平頭百姓!阿合馬這個王八蛋,他平白無故地就把我罷免了!”
崔斌也聽說過對阿合馬的一些議論,說他擅自任免官員,甚至賣官鬻爵。但崔斌總是半信半疑,覺得可能是人們對阿合馬不滿,有些渲染誇大。在崔斌看來,任免官員這樣的事,他阿合馬膽子再大也不敢擅自做主的。他以為侯闊是在說醉話,便說:“您是喝醉了,阿合馬沒有權力罷您的官。”
侯闊的酒勁兒已經全醒了,看著崔斌說:“沒有權力?他權力大著呢!不信你去查查,他私自罷免和任命了多少官員呀?”
崔斌從侯闊的眼神裏看得出,他說的是真的,不由渾身一怔:“啊?這麼說,人們的議論是有根據的?”
侯闊氣憤地說:“當然有,新的戶部侍郎半月前就上任了!”
崔斌問:“這個新的戶部侍郎是誰?”
侯闊忿忿地說:“誰?你做夢也想不到,是大奸商宣德!”
宣德當了戶部侍郎,崔斌感到非常意外,追問了一句:“是哪個宣德?不會是那個大鹽商吧?”
侯闊鼻孔裏哼了一聲:“哼!怎麼不會?就是他!”
“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官呢?更不可當戶部侍郎?”崔斌問侯闊,“這事吏部和安童宰相知道嗎?”
侯闊長歎一聲,沮喪地說:“嘿!這個老賊,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迷惑了皇上,居然下旨為他建了功德碑!他眼裏哪裏還有安童宰相?更沒有吏部了!真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呀!”
崔斌這時才發現,原來,這裏離阿合馬的功德碑很近。傲然挺立在夜空裏的功德碑,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儼然是在向他們示威。
崔斌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人,禦史是言官,職責是彈劾違紀不法官吏。阿合馬如此胡為,他豈可聽之任之?
崔斌決定暗查阿合馬的劣跡,參倒這個禍國大奸。工夫不負有心人,很快便搜集到大量阿合馬私自任免官員和賣官鬻爵的證據。
崔斌決定上表彈劾阿合馬,在禦史台引起天塌地陷般的震動。天呐!阿合馬是什麼人?一個無職無權的小小言官敢參劾他,不是明擺著拿雞蛋往石頭上撞,自找倒黴嗎?好心的同僚勸他不要幹這種傻事,不但參不倒阿合馬,弄不好要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崔斌卻不這樣看,對同僚說:“朝廷設南台禦史,為的就是彈劾不法官員,阿合馬如此恣肆胡為,別人沉默可以,作為言官,不能視而不見呀!”
同僚無奈地歎息道:“道理誰都清楚,可是,唉!在皇上的眼裏阿合馬可不象你我說的。在皇上眼裏阿合馬是最大的忠臣,最有本事的能吏。要不,能為他建功德碑嗎?曆朝曆代哪個活著的大臣享受過這樣的尊榮?我勸你還是算了吧!”
崔斌的擰勁兒來了,說:“正因為這樣,就更應該讓皇上知道真相,不再被他蒙蔽。”
一位年長的老禦史說:“老朽佩服你的忠心和勇氣,可是,唉,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知道了,事情不象你想的那麼簡單,就是皇帝覺得你參劾得對,他也是不可能把阿合馬搞掉的。”
“為什麼?”崔斌不解地問,“皇帝不是糊塗人,既然知道了阿合馬的為人,為什麼不處治他?皇帝不會這樣傻吧?”
老禦史說:“要不說你年輕嘛。我問你,朝廷最需的是什麼?是錢!連年打仗,還要賞賜王室貴戚,你算算的多大的開銷?你能弄來錢滿足皇上的需要嗎?隻有阿合馬能。搞掉他,就等於斷了朝廷的財路。你想想,皇帝能對他下手嗎?”
禦史台都事尚文,曾在真金的太子府作過書吏,對阿合馬的劣跡早已忿忿不平,非常不同意這名老禦史的見解,當即反駁說:“能弄來錢就可以不顧綱紀王法任意胡為嗎?山高高不過天,水大漫不過船,皇上聖明,我就不信他阿合馬能永遠蒙蔽皇上?皇上是不知道真相,皇上知道了真相,肯定不會姑息這個奸賊的!”對崔斌說:“寫上我的名字,這道奏折算咱倆的!”
崔斌沒想到都事尚文會支持他,心中非常激動,對尚文說:“尚大人!有您這句話下官就知足了。我了解阿合馬,心狠手辣,什麼下三濫的事都幹得出來。您的心意,崔斌領了。這奏折,還是我一個人上的好。”
尚文一定用寫上自己的名字,崔斌半開玩笑地說:“我是怕你搶我的功勞。好嘞,別爭啦,就這麼定嘍。”
崔斌的奏折寫得有理有據,全都是不可辯駁的事實,忽必烈看了大為震驚:“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他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背著吏部和宰相私自任免官員?朕信任他,為他破例建了功德碑,他真是太讓朕失望了!”
忽必烈立即傳來阿合馬質問。
令忽必烈驚訝的是,阿合馬對崔斌的彈劾不但沒有辯解,而是很痛快地承認件件是實。
“這麼說,你認罪了?”忽必烈真的生氣了,臉色陰沉得很難看。
阿合馬一點都不惶遽,平靜地說:“不,臣沒有罪。”
“嗯?”忽必烈大怒,厲聲斥責道:“崔中丞的奏折彈劾你不通過吏部和宰相私自任免官員,這麼的大事,你既然承認了,為什麼還說自己無罪?”
阿合馬依然鎮定自若,說:“陛下請息怒。雖然臣做了這些,但並不是臣的過錯。”
“哼!”忽必烈心想,事實你都承認了,還想狡辯?冷笑一聲,用調侃的口氣說:“為什麼呀?別人犯了是錯,你犯了就不是?因為朕寵信你,你就可以無法無天?”
“不不,不是,聖上誤會了。”阿合馬說,“就是陛下借給臣幾個膽兒,臣也不敢恣意胡為呀?臣都是遵照您的旨意辦的。”
“什麼?”忽必烈一怔,從禦座上站了起來,“遵照我的旨意辦的?我……我什麼時候給你下過這樣的旨意?”
阿合馬不慌不忙地說:“陛下您怎麼忘了?您不是將民事和財稅兩項大權交給臣掌管了嗎?您親口向臣交代,大小事務由臣全權處理,不必事事請示稟報。”
忽必烈想起來了,在大舉進攻宋朝的前夕,為了保證後勤供應,使阿合馬能征集上足夠的錢糧,忽必烈確實給了他這兩項權力。所以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啊?這……”
阿合馬抓住了有把燒餅,咄咄逼人地說:“大小事務由臣全權處理,當然包括選用有能力有本事的賢臣,罷黜庸碌無能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庸吏。臣在自己掌管的範疇內任免幾個官吏,完全是職內之事,這怎麼會是臣的罪狀呢?再說,臣選用的都是賢臣能吏,絕非培植自己的勢力,沒有半點兒私心。就拿臣最近任命的戶部侍郎宣德來說吧,就是個極為難得的理財高人,每年能為朝廷征繳稅賦七十五萬至元寶鈔!請問,在我朝所有官員中,誰能做得到?臣用這樣的能人做戶部侍郎,有何不可?罪在何處?難道隻有讓象侯闊那樣隻拿俸祿不幹事的庸才繼續留在任上,才是有法有天嗎?”
“這……”忽必烈被阿合馬說得無言可對。
阿合馬見鎮住了忽必烈,態度便軟了下來,向忽必烈訴起了苦,說:“陛下,您知道征繳稅賦有多難嗎?臣絞盡腦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使國庫充盈了起來,受到了聖上的嘉獎。有些人便紅了眼,對臣造謠攻訐,欲置臣於死地。像這樣下去,臣是無法幹了,請陛下另選高明吧。”
忽必烈見阿合馬生了氣,好言撫慰道:“朕隻是隨便問問,並沒有相信嘛?朕要是懷疑你,就不找來問你,直接交有司查辦了嘛?就當這件事沒發生,往後該怎麼辦還怎麼辦。”
阿合馬說:“是,陛下要是沒別的事,臣就告退了。”
阿合馬為了把朝政完全控製在他的手中,讓心腹上書忽必烈,說他的兒子忽辛睿智聰穎,威猛善戰,對朝廷忠心耿耿,應當進樞密院掌管軍事。這樣,大元朝的軍務、民事、財政就都掌握在阿合馬父子手裏了。阿合馬威權日重,自思不會有人敢出麵反對,忽必烈對他信任有加,一定會恩準的。可是,忽必烈遲遲沒有批準,阿合馬多次催問,忽必烈總是支支吾吾,說:“進樞密院是大事,不能急,得慢慢來。”阿合馬追問是不是有人反對?忽必烈回答說:“也沒什麼人反對,隻是有人覺得他年紀還小,現在進樞密院不合適。”
忽必烈回答得含含糊糊,阿合馬斷定是有人反對,而且是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阿合馬問忽必烈誰不同意,忽必烈沒有說,用別的話遮掩了過去。
阿合馬在朝中到處安插了眼線,不久便查出,反對他兒子進樞密院的不是別人,而是劉秉忠。
事情是這樣的,劉秉忠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從前,尤其最近,身體顯得很虛弱。忽必烈為了讓他散散心,高興高興,特選了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帶著莎伊國向他進貢的一頭駱駝,到郊外去遊玩。
這頭駱駝不同於一般的駱駝,身子象駝,而嘴和尾象馬,名叫龍駝,也就是《木蘭辭》裏所說的“明駝”。這種駝與一般駱駝不同,臥下的時候肚子不沾地,四腳屈曲而不實,中間留有空間,能看清晰地看到對麵。具有駱駝的耐力和馬的暴發奔突力,日行千裏而兩頭見太陽。
忽必烈騎著龍駝,劉秉忠乘坐轎子,由徹裏和眾太監宮女簇擁著來到郊外皇家獵場。二人下了龍駝和轎子以後,忽必烈對一名小太監說:“攙扶著劉大人。”
“是。”小太領命,攙扶著劉秉忠向樹木蓊鬱的獵場走去。
養駝人牽著忽必烈的珍貴龍駝,緩緩跟隨在後麵。
劉秉忠蒼老了許多,身體虛弱,麵帶病容,沒走多遠便喘息起來。他一邊喘氣一邊對忽必烈說:“陛下,老臣真的不中用了,你把老臣拉到郊外來做什麼?”
忽必烈說:“誰說你不中用了?你的病沒事,很快就會好的。朕離不開你,朕要你陪朕一輩子。你看今天的天氣多好啊,郊外的景色很美,空氣也新鮮,我呀,叫你出來散散心,你的病呀,就好啦!”
劉秉忠知道君臣有別,趕忙說:“多謝陛下關愛,臣擔當不起。”
忽必烈說:“誰說你擔當不起?你是為朕的江山社稷累病的,隻要你擔當得起。對了,今天呀,朕要騎上這寶貝駱駝,對,就是你說的《木蘭詩》裏的明駝,打打獵,叫你看看,朕還有沒有當年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