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中破舊的門,遮住的貧窮很美。
——海子《給母親》
最幸福的時光,是躺在記憶的被子上,被母親的手溫柔撫摸。母親的心,盛著太多的愛,也盛著太多萬物悲哀。陽光下近乎透明的絲絲白發,睡前翻身時的一聲沉沉歎息,都在海子幼小的心靈裏撩撥起生命的原音。
文化的種子,已經融入操采菊的血液裏。為了生計,她曾親手埋葬過夢想,但是看著兒子日益長大的樣子,她想用那涓涓細流的甘泉,開啟他生命的脈搏。
文化基因的躁動,時而彰顯出來,像是風濕病一樣,藏也藏不住,時常在某個潮濕的夜裏複蘇。這個平日裏與其他村婦沒有任何區別的女人,悄悄許下心願,讓兒子的雙手,拿起紙筆,放下鋤鎬。
多年後,母親這個詞語在海子的詩歌裏成為一種情感圖騰,反反複複地被提到和吟唱。她的期待與夢想,溫暖在全天下兒子的心裏。
村莊裏,這個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女人,起碼能夠認識基本的漢語文字。遇到難得的空閑時刻,她會有意接觸些村裏的文化人,日子久了,倒也成為了不遠不近的朋友。有人找查裁縫裁衣時,常會捎些家裏的舊書舊報。這些斷裂的文化碎片,就成了海子的啟蒙讀本。操采菊將它們編成一個個簡短的故事,講給兒子聽。
聽故事時,海子是安靜的,雖不能完全領悟,但也陶醉於母親滿腔堅韌如泥的柔情。生活中的其他時刻,他從未在母親臉上再找到過那種神情。從不懂到懂,母親的故事是他精神世界的乳汁,淡淡地滋養著他,生出血肉。
大一些時,他開始用好奇的目光探索舊報紙雜誌上的方塊字。母親邊讀,他睜大著眼睛在字裏行間上下移動,日子久了,竟也識得了不少文字。
坡公詩曰:“人生識字憂患始。”但在操采菊的心裏,隻有認識漢字,才有可能認識自己。在村莊裏,找到有字的書本是困難的,很多書報,經過反反複複地翻閱,軟得一碰即碎。在母親的膝頭上,海子完成了幼年的啟蒙,打開了探索生命的第一眼。
海子兩歲多的時候,全中國開始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運動。它像是一陣疾風,刮過中華版圖的每一寸土地,連這個落後的南方小村莊,也毫無例外。
古老的秩序在一夕間被打破,人性的另外一麵被迅速放大。寧靜的小村莊再也無法寧靜了,人們時而亢奮,時而掙紮,時而困惑,呼吸裏帶著靜電,連雞犬也開始狂躁吠叫。
孩子們單純的眼睛,還無法解讀這種變化,但氣味的偏轉,也讓他們嗅到了一絲不安定。
生活總歸離不開柴米油鹽,查振全夫婦在群體活動之外,仍然要為了一家生計而勞作。每天的誦讀之後,已讓人耗盡了口舌之力,回到家裏,除了縫紉機和廚房做菜的聲響,空氣是寂靜無聲的,一方麵是為了積攢力氣用在廣場上,一方麵也是為了防止隔牆有耳,被做文章。
年幼的海子並不喜歡這種氛圍,他想做些什麼,讓這個家裏再增添些歡聲笑語。於是,他做了一次勇敢的嚐試,拉著父母的衣角到一旁,把母親講述給他聽的故事重新複述了一遍,家裏人先是愣了幾秒,接著高興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