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平中,王尊為京兆尹,捕擊豪俠,殺章及箭張回、酒市趙君都、賈子光,皆長安名豪,報仇怨養刺客者也。
樓護字君卿,齊人。父世醫也,護少隨父為醫長安,出入貴戚家。護誦醫經、本草、方術數十萬言,長者鹹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學乎?”由是辭其父,學經傳,為京兆吏數年,甚得名譽。
是時,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兄弟〕爭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護盡入其門,鹹得其歡心。結士大夫,無所不傾,其交長者,尤見親而敬,眾以是服。為人短小精辯,論議常依名節,聽之者皆竦。與穀永俱為五侯上客,長安號曰“穀子雲筆劄,樓君卿唇舌”,言其見信用也。母死,送葬者致車二三千兩,閭裏歌之曰:“五侯治喪樓君卿。”
久之,平阿侯舉護方正,為諫大夫,使郡國。護假貸,多持幣帛,過齊,上書求上先人塚,因會宗族故人,各以親疏與束帛,一日數百金之費。使還,奏事稱意,擢為天水太守。數歲免,家長安中。時成都侯商為大司馬衛將軍,罷朝,欲候護,其主簿諫:“將軍至尊,不宜入閭巷。”商不聽,遂往至護家。家狹小,官屬立車下,久住移時,天欲雨,主簿謂西曹諸掾曰:“不肯強諫,反雨立閭巷!”商還,或白主簿語,商恨,以他職事去主簿,終身廢錮。
後護複以薦為廣漢太守。元始中,王莽為安漢公,專政,莽長子宇與妻兄呂寬謀以血塗莽第門,欲懼莽令歸政。發覺,莽大怒,殺宇,而呂寬亡。寬父素與護相知,寬至廣漢過護,不以事實語也。到數日,名捕寬詔書至,護執寬。莽大喜,征護入為前煇光,封息鄉侯,列於九卿。
莽居攝,槐裏大賊趙朋、霍鴻等群起,延入前煇光界,護坐免為庶人。其居位,爵祿賂遺所得亦緣手盡。既退居裏巷,時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勢,賓客益衰。至王莽篡位,以舊恩召見護,封為樓舊裏附城。而成都侯商子邑為大司空,貴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護自安如舊節,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闕。時請召賓客,邑居樽下,稱“賤子上壽”。坐者百數,皆離席伏,護獨東鄉正坐,字謂邑曰:“公子貴如何!”
初,護有故人呂公,無子,歸護。護身與呂公、妻與〔呂〕嫗同食。及護家居,妻子頗厭呂公。護聞之,流涕責其妻子曰:“呂公以故舊窮老托身於我,義所當奉。”遂養呂公終身。護卒,子嗣其爵。
陳遵字孟公,杜陵人也。祖父遂,字長子,宣帝微時與有故,相隨博弈,數負進。及宣帝即位,用遂,稍遷至太原太守,乃賜遂璽書曰:“製詔太原太守:官尊祿厚,可以償博進矣。妻君寧時在旁,知狀。”遂於是辭謝,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其見厚如此。元帝時,征遂為京兆尹,至廷尉。
遵少孤,與張竦伯鬆俱為京兆史。竦博學通達,以廉儉自守,而遵放縱不拘,操行雖異,然相親友,哀帝之末俱著名字,為後進冠。並入公府,公府掾史率皆羸車小馬,不上鮮明,而遵獨極輿馬衣服之好,門外車騎交錯。又日出醉歸,曹事數廢。西曹以故事適之,侍曹輒詣寺舍白遵曰:“陳卿今日以某事適。”遵曰:“滿百乃相聞。”故事,有百適者斥,滿百,西曹白請斥。大司徒馬宮大儒優士,又重遵,謂西曹:“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責之?”乃舉遵能治三輔劇縣,補鬱夷令。久之,與扶風相失,自免去。
槐裏大賊趙朋、霍鴻等起,遵為校尉,擊朋、鴻有功,封嘉威侯。居長安中,列侯近臣貴戚皆貴重之。牧守當之官,及郡國豪桀至京師者,莫不相因到遵門。
遵嗜酒,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門,取客車轄投井中,雖有急,終不得去。嚐有部刺史奏事,過遵,值其方飲,刺史大窮,候遵沾醉時,突入見遵母,叩頭自白當對尚書有期會狀,母乃令從後閣出去。遵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廢。
長八尺餘,長頭大鼻,容貌甚偉。略涉傳記,贍於文辭。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為榮。請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懷之,唯恐在後。時列侯有與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門,曰陳孟公,坐中莫不震動,既至而非,因號其人曰陳驚坐雲。
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稱譽者,由是起為河南太守。既至官,當遣從史西,召善書吏十人於前,治私書謝京師故人。遵馮幾,口占書吏,且省官事,書數百封,親疏各有意,河南大驚。數月免。
初,遵為河南太守,而弟級為荊州牧,當之官,俱過長安富人故淮陽王外家左氏飲食作樂。後司直陳崇聞之,劾奏:“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曆位,遵爵列侯,備郡守,級州牧奉使,皆以舉直察枉宣揚聖化為職,不正身自慎。始遵初除,乘藩車入閭巷,過寡婦左阿君置酒歌謳,遵起舞跳梁,頓仆坐上,暮因留宿,為侍婢扶臥。遵知飲酒飫宴有節,禮不入寡婦之門,而湛酒混肴,亂男女之別,輕辱爵位,羞汙印韍,惡不可忍聞。臣請皆免。”遵既免,歸長安,賓客愈盛,飲食自若。
久之,複為九江及河內都尉,凡三為二千石。而張竦亦至丹陽太守,封淑德侯。後俱免官,以列侯歸長安。竦居貧,無賓客,時時好事者從之質疑問事,論道經書而已。而遵晝夜呼號,車騎滿門,酒肉相屬。
先是,黃門郎揚雄作《酒箴》以諷諫成帝,其文為酒客難法度士,譬之於物,曰:“子猶瓶矣。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滿懷,不得左右,牽於纆徽。一旦叀礙,為瓽所,身提黃泉,骨肉為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複借酤。常為國器,托於屬車,出入兩宮,經營公家。由是言之,酒何過乎!”遵大喜之,常謂張竦:“吾與爾猶是矣。足下諷誦經書,苦身自約,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間,官爵功名,不減於子,而差獨樂,顧不優邪!”竦曰:“人各有性,長短自裁。子欲為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敗矣。雖然,學我者易持,效子者難將,吾常道也。”
及王莽敗,二人俱客於池陽,竦為賊兵所殺。更始至長安,大臣薦遵為大司馬護軍,與歸德侯劉颯俱使匈奴。單於欲脅詘遵,遵陳利害,為言曲直,單於大奇之,遣還。會更始敗,遵留朔方,為賊所敗,時醉見殺。
原涉字巨先。祖父武帝時以豪桀自陽翟徙茂陵。涉父哀帝時為南陽太守。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死官,賦斂送葬皆千萬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產業。時又少行三年喪者。及涉父死,讓還南陽賻送,行喪塚廬三年,由是顯名京師。禮畢,扶風謁請為議曹,衣冠慕之輻輳。為大司徒史丹舉能治劇,為穀口令,時年二十餘。穀口聞其名,不言而治。
先是,涉季父為茂陵秦氏所殺,涉居穀口半歲所,自劾去官,欲報仇。穀口豪桀為殺秦氏,亡命歲餘,逢赦出。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諸為氣節者皆歸慕之。涉遂傾身與相待,人無賢不肖闐門,在所閭裏盡滿客。或譏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結發自修,以行喪推財禮讓為名,正複讎取仇,猶不失仁義,何故遂自放縱,為輕俠之徒乎?”涉應曰:“子獨不見家人寡婦邪?始自約敕之時,意乃慕宋伯姬及陳孝婦,不幸一為盜賊所汙,遂行淫失,知其非禮,然不能自還。吾猶此矣!”
涉自以為前讓南陽賻送,身得其名,而令先人墳墓儉約,非孝也。乃大治起塚舍,周閣重門。初,武帝時,京兆尹曹氏葬茂陵,民謂其道為京兆仟,涉慕之,乃買地開道,立表署曰南陽仟,人不肯從,謂之原氏仟。費用〔皆〕仰富人長者,然身衣服車馬才具,妻子內困。專以振施貧窮赴人之急為務。人嚐置酒請涉,涉入裏門,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裏宅者。涉即往候,叩門。家哭,涉因入吊,問以喪事。家無所有,涉曰:“但潔掃除沐浴,待涉。”還至主人,對賓客歎息曰:“人親臥地不收,涉何心鄉此!願撤去酒食。”賓客爭問所當得,涉乃側席而坐,削牘為疏,具記衣被棺木,下至飯含之物,分付諸客。諸客奔走市買,至日昳皆會。涉親閱視已,謂主人:“願受賜矣。”既共飲食,涉獨不飽,乃載棺物,從賓客往至喪家,為棺斂勞俫畢葬。其周急待人如此。後人有毀涉者曰“奸人之雄也”,喪家子即時刺殺言者。
賓客多犯法,罪過數上聞。王莽數收係欲殺,輒複赦出之。涉懼,求為卿府掾史,欲以避客。文母太後喪時,守複土校尉。已為中郎,後免官。涉欲上塚,不欲會賓客,密獨與故人期會。涉單車驅上茂陵,投暮,入其裏宅,因自匿不見人。遣奴至市買肉,奴乘涉氣與屠爭言,斫傷屠者,亡。是時,茂陵守令尹公新視事,涉未謁也,聞之大怒。知涉名豪,欲以示眾厲俗,遣兩吏脅守涉。至日中,奴不出,吏欲便殺涉去。涉迫窘不知所為。會涉所與期上塚者車數十乘到,皆諸豪也,共說尹公。尹公不聽,諸豪則曰:“原巨先奴犯法不得,使肉袒自縛,箭貫耳,詣廷門謝罪,於君威亦足矣。”尹公許之。涉如言謝,複服遣去。
初,涉與新豐富人祁太伯為友,太伯同母弟王遊公素嫉涉,時為縣門下掾,說尹公曰:“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一旦真令至,君複單車歸為府吏,涉刺客如雲,殺人皆不知主名,可為寒心。涉治塚舍,奢僭逾製,罪惡暴著,主上知之。今為君計,莫若墮壞涉塚舍,條奏其舊惡,君必得真令。如此,涉亦不敢怨矣。”尹公如其計,莽果以為真令。涉由此怨王遊公,選賓客,遣長子初從車二十乘劫王遊公家。遊公母即祁太伯母也,諸客見之皆拜,傳曰“無驚祁夫人”。遂殺遊公父及子,斷兩頭去。
涉性略似郭解,外溫仁謙遜,而內隱好殺。睚眥於塵中,(獨)〔觸〕死者甚多。王莽末,東方兵起,諸王子弟多薦涉能得士死,可用。莽乃召見,責以罪惡,赦貰,拜鎮戎大尹(天水太守)。涉至官無幾,長安敗,郡縣諸假號起兵攻殺二千石長吏以應漢。諸假號素聞涉名,爭問原尹何在,拜謁之。時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傳送致涉長安,更始西屏將軍申徒建請涉與相見,大重之。故茂陵令尹公壞涉塚舍者為建主簿,涉本不怨也。涉從建所出,尹公故遮拜涉,謂曰:“易世矣,宜勿複相怨!”涉曰:“尹君,何一魚肉涉也!”涉用是怒,使客刺殺主簿。
涉欲亡去,申徒建內恨恥之,陽言“吾欲與原巨先共鎮三輔,豈以一吏易之哉!”賓客通言,令涉自係獄謝,建許之。賓客車數十乘共送涉至獄。建遣兵道徼取涉於車上,送車分散馳,遂斬涉,懸之長安市。
自哀、平間,郡國處處有豪桀,然莫足數。其名聞州郡者,霸陵杜君敖、池陽韓幼孺、馬領繡君賓、西河漕中叔,皆有謙退之風。王莽居攝,誅鋤豪俠,名捕漕中叔,不能得。素善強弩將軍孫建,莽疑建藏匿,泛以問建。建曰:“臣名善之,誅臣足以塞責。”莽性果賊,無所容忍,然重建,不竟問,遂不得也。中叔子少遊,複以俠聞於世雲。漢書卷九十三
佞幸傳第六十三
漢興,佞幸寵臣,高祖時則有籍孺,孝惠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但以婉媚貴幸,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說。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鵕鸃,貝帶,傅脂粉,化閎、籍之屬也。兩人徙家安陵。其後寵臣,孝文時士人則鄧通,宦者則趙談、北宮伯子;孝武時士人則韓嫣,宦者則李延年;孝元時宦者則弘恭、石顯;孝成時士人則張放、淳於長;孝哀時則有董賢。孝景、昭、宣時皆無寵臣。景帝唯有郎中令周仁。昭帝時,駙馬都尉秺侯金賞嗣父車騎將軍日磾爵為侯,二人之寵取過庸,不篤。宣帝時,侍中中郎將張彭祖少與帝微時同席研書,及帝即尊位,彭祖以舊恩封陽都侯,出常參乘,號為愛幸。其人謹敕,無所虧損,為其小妻所毒薨,國除。
鄧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為黃頭郎。文帝嚐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推上天,顧見其衣尻帶後穿。覺而之漸台,以夢中陰目求推者郎,見鄧通,其衣後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名通。鄧猶登也,文帝甚說,尊幸之,日日異。通亦願謹,不好外交,雖賜洗沐,不欲出。於是文帝賞賜通巨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
文帝時間如通家遊戲,然通無他技能,不能有所薦達,獨自謹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當貧餓死。”上曰:“能富通者在我,何說貧?”於是賜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嚐病癰,鄧通常為上嗽吮之。上不樂,從容問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太子入問疾,上使太子齰癰。太子齰癰而色難之。已而聞通嚐為上齰之,太子慚,由是心恨通。
及文帝崩,景帝立,鄧通免,家居。居無何,人有告通盜出徼外鑄錢,下吏驗問,頗有,遂竟案,盡沒入之,通家尚負責數巨萬。長公主賜鄧通,吏輒隨沒入之,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長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趙談者,以星氣幸,北宮伯子長者愛人,故親近,然皆不比鄧通。
韓嫣字王孫,弓高侯頹當之孫也。武帝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嫣善騎射,聰慧。上即位,欲事伐胡,而嫣先習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鄧通。
始時,嫣常與上共臥起。江都王入朝,從上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道未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馳視獸。江都王望見,以為天子,辟從者,伏謁道旁。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為皇太後泣,請得歸國入宿衛,比韓嫣。太後由此銜嫣。
嫣侍,出入永巷不禁,以奸聞皇太後。太後怒,使使賜嫣死。上為謝,終不能得,嫣遂死。
嫣弟說,亦愛幸,以軍功封案道侯,巫蠱時為戾太子所殺。子增封龍雒侯、大司馬、車騎將軍,自有傳。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幸於上,號李夫人,列《外戚傳》。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由是貴為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綬,而與上臥起,其愛幸埒韓嫣。久之,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及李夫人卒後,其愛弛,上遂誅延年兄弟宗族。
是後,寵臣大氐外戚之家也。衛青、霍去病皆愛幸,然亦以功能自進。
石顯字君房,濟南人;弘恭,沛人也。皆少坐法腐刑,為中黃門,以選為中尚書。宣帝時任中書官,恭明習法令故事,善為請奏,能稱其職。恭為令,顯為仆射。元帝即位數年,恭死,顯代為中書令。
是時,元帝被疾,不親政事,方隆好於音樂,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為人巧慧習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內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忤恨睚眥,輒被以危法。初元中,前將軍蕭望之及光祿大夫周堪、宗正劉更生皆給事中。望之領尚書事,知顯專權邪辟,建白以為:“尚書百官之本,國家樞機,宜以通明公正處之。武帝遊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古製也。宜罷中書宦官,應古不近刑人。”元帝不聽,由是大與顯忤。後皆害焉,望之自殺,堪、更生廢錮,不得複進用,語在《望之傳》。後太中大夫張猛、魏郡太守京房、禦史中丞陳鹹、待詔賈捐之皆嚐奏封事,或召見,言顯短。顯求索其罪,房、捐之棄市,猛自殺於公車,鹹抵罪,髡為城旦。及鄭令蘇建得顯私書奏之,後以它事論死。自是公卿以下畏顯,重足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