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鳳之白罷商後遣定陶王也,上不能平。及聞章言,天子感寤,納之,謂章曰:“微京兆尹直言,吾不聞社稷計!且唯賢知賢,君試為朕求可以自輔者。”於是章奏封事,薦中山孝王舅琅邪太守馮野王“先帝時曆二卿,忠信質直,知謀有餘。野王以王舅出,以賢複入,明聖主樂進賢也”。上自為太子時數聞野王先帝名卿,聲譽出鳳遠甚,方倚欲以代鳳。
初,章每召見,上輒辟左右。時太後從弟長樂衛尉弘子侍中音獨側聽,具知章言,以語鳳。鳳聞之,稱病出就第,上疏乞骸骨,謝上曰:“臣材駑愚戇,得以外屬兄弟七人封為列侯,宗族蒙恩,賞賜無量。輔政出入七年,國家委任臣鳳,所言輒聽,薦士常用。無一功善,陰陽不調,災異數見,咎在臣鳳奉職無狀,此臣一當退也。《五經》傳記,師所誦說,鹹以日蝕之咎在於大臣非其人,《易》曰‘折其右肱’,此臣二當退也。河平以來,臣久病連年,數出在外,曠職素餐,此臣三當退也。陛下以皇太後故不忍誅廢,臣猶自知當遠流放,又重自念,兄弟宗族所蒙不測,當殺身靡骨死輦轂下,不當以無益之故有離寢門之心,誠歲餘以來,所苦加侵,日日益甚,不勝大願,願乞骸骨,歸自治養,冀賴陛下神靈,未埋發齒,期月之間,幸得瘳愈,複望帷幄,不然,必置溝壑。臣以非材見私,天下知臣受恩深也;以病得全骸骨歸,天下知臣被恩見哀,重巍巍也。進退於國為厚,萬無纖介之議。唯陛下哀憐!”其辭指甚哀,太後聞之為垂涕,不禦食。
上少而親倚鳳,弗忍廢,乃報鳳曰:“朕秉事不明,政事多闕,故天變婁臻,鹹在朕躬。將軍乃深引過自予,欲乞骸骨而退,則朕將何向焉!《書》不雲乎?‘公毋困我’。務專精神,安心自持,期於亟瘳,稱朕意焉。”於是鳳起視事。上使尚書劾奏章:“知野王前以王舅出補吏,而私薦之,欲令在朝阿附諸侯;又知張美人體禦至尊,而妄稱引羌胡殺子蕩腸,非所宜言。”遂下章吏。廷尉致其大逆罪,以為“比上夷狄,欲絕繼嗣之端;背畔天子,私為定陶王”。章死獄中,妻子徙合浦。
自是公卿見鳳,側目而視,郡國守相、刺史皆出其門。又以侍中太仆音為禦史大夫,列於三公。而五侯群弟,爭為奢侈,賂遺珍寶,四麵而至;後廷姬妾,各數十人,僮奴以千百數,羅鍾磬,舞鄭女,作倡優,狗馬馳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漸台,洞門高廊閣道,連屬彌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台西白虎。”其奢僭如此。然皆通敏人事,好士養賢,傾財施予,以相高尚。
鳳輔政凡十一歲。陽朔三年秋,鳳疾,天子數自臨問,親執其手,涕泣曰:“將軍病,如有不可言,平阿侯譚次將軍矣。”鳳頓首泣曰:“譚等雖與臣至親,行皆奢僭,無以率導百姓,不如禦史大夫音謹敕,臣敢以死保之。”及鳳且死,上疏謝上,複固薦音自代,言譚等五人必不可用。天子然之。
初,譚倨,不肯事鳳,而音敬鳳,卑恭如子,故薦之。鳳薨,天子臨吊贈寵,送以輕車介士,軍陳自長安至渭陵,諡曰敬成侯。子襄嗣侯,為衛尉。禦史大夫音竟代鳳為大司馬車騎將軍,而平阿侯譚位特進,領城門兵。穀永說譚,令讓不受城門職,由是與音不平,語在《永傳》。
音既以從舅越親用事,小心親職,歲餘,上下詔曰:“車騎將軍音宿衛忠正,勤勞國家,前為禦史大夫,以外親宜典兵馬,入為將軍,不獲宰相之封,朕甚慊焉!其封音為安陽侯,食邑與五侯等,俱三千戶。”
初,成都侯商嚐病,欲避暑,從上借明光宮。後又穿長安城,引內澧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立羽蓋,張周帷,輯濯越歌。上幸商第,見穿城引水,意恨,內銜之,未言。後微行出,過曲陽侯第,又見園中土山漸台似類白虎殿。於是上怒,以讓車騎將軍音。商、根兄弟欲自黥、劓謝太後。上聞之大怒,乃使尚書責問司隸校尉、京兆尹:“知成都侯商擅穿帝城,決引澧水,曲陽侯根驕奢僭上,赤墀青瑣,紅陽侯立父子臧匿奸猾亡命,賓客為群盜,司隸、京兆皆阿縱不舉奏正法。”二人頓首省戶下。又賜車騎將軍音策書曰:“外家何甘樂禍敗,而欲自黥、劓,相戮辱於太後前,傷慈母之心,以危亂國!外家宗族強,上一身寖弱日久,今將一施之。君其召諸侯,令待府舍。”是日,詔尚書奏文帝時誅將軍薄昭故事。車騎將軍音藉槁請罪,商、立、根皆負斧質謝。上不忍誅,然後得已。
久之,平阿侯譚薨,諡曰安侯,子仁嗣侯。太後憐弟曼蚤死,獨不封,曼寡婦渠供養東宮,子莽幼孤不及等比,常以為語。平阿侯譚、成都侯商及在位多稱莽者。久之,上複下詔追封曼為新都哀侯,而子莽嗣爵為新都侯。後又封太後姊子淳於長為定陵侯。王氏親屬,侯者凡十人。
上悔廢平阿侯譚不輔政而薨也,乃複進成都侯商以特進,領城門兵,置幕府,得舉吏如將軍。杜鄴說車騎將軍音令親附商,語在《鄴傳》。王氏爵位日盛,唯音為修整,數諫正,有忠節,輔政八年,薨。吊贈如大將軍,諡曰敬侯。子舜嗣侯,為太仆侍中。特進成都侯商代音為大司馬衛將軍,而紅陽侯立位特進,領城門兵。商輔政四歲,病乞骸骨,天子憫之,更以為大將軍,益封二千戶,賜錢百萬。商薨,吊贈如大將軍故事,諡曰景成侯,子況嗣侯。紅陽侯立次當輔政,有罪過,語在《孫寶傳》。上乃廢立,而用光祿勳曲陽侯根為大司馬票騎將軍,歲餘益封千七百戶。高平侯逢時無材能名稱,是歲薨,諡曰戴侯,子買之嗣侯。
綏和元年,上即位二十餘年無繼嗣,而定陶共王已薨,子嗣立為王。王祖母定陶傅太後重賂遺票騎將軍根,為王求漢嗣,根為言,上亦欲立之,遂征定陶王為太子。時根輔政五歲矣,乞骸骨,上乃益封根五千戶,賜安車駟馬,黃金五百斤,罷就第。
先是,定陵侯淳於長以外屬能謀議,為衛尉侍中,在輔政之次。是歲,新都侯莽告長伏罪與紅陽侯立相連,長下獄死,立就國,語在《長傳》。故曲陽侯根薦莽以自代,上亦以為莽有忠直節,遂擢莽從侍中騎都尉光祿大夫為大司馬。
歲餘,成帝崩,哀帝即位。太後詔莽就第,避帝外家。哀帝初優莽,不聽。莽上書固乞骸骨而退。上乃下詔曰:“曲陽侯根前在位,建社稷策。侍中太仆安陽侯舜往時護太子家,導朕,忠誠專一,有舊恩。新都侯莽憂勞國家,執義堅固,庶幾與為治,〔太皇〕太後詔休就第,朕甚閔焉。其益封根二千戶,舜五百戶,莽三百五十戶。以莽為特進,朝朔望。”又還紅陽侯立京師。哀帝少而聞知王氏驕盛,心不能善,以初立,故優之。
後月餘,司隸校尉解光奏:“曲陽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據權,五將秉政,天下輻湊自效。根行貪邪,臧累巨萬,縱橫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兩市,殿上赤墀,戶青瑣;遊觀射獵,使奴從者被甲持弓弩,陳為步兵;止宿離宮,水衡共張,發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內懷奸邪,欲管朝政,推親近吏主簿張業以為尚書,蔽上壅下,內塞王路,外交藩臣,驕奢僭上,壞亂製度。案根骨肉至親,社稷大臣,先帝棄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及根兄子成都侯況幸得以外親繼父為列侯侍中,不思報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為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於是天子曰:“先帝遇根、況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義!”以根嚐建社稷之策,遣就國。免況為庶人,歸故郡。根及況父商所薦舉為官者,皆罷。
後二歲,傅太後、帝母丁姬皆稱尊號。有司奏:“新都侯莽前為大司馬,貶抑尊號之議,虧損孝道,及平阿侯仁臧匿趙昭儀親屬,皆就國。”天下多冤王氏。
諫大夫楊宣上封事言:“孝成皇帝深惟宗廟之重,稱述陛下至德以承天序,聖策深遠,恩德至厚。惟念先帝之意,豈不欲以陛下自代,奉承東宮哉!太皇太後春秋七十,數更憂傷,敕令親屬引領以避丁、傅。行道之人為之隕涕,況於陛下,時登高遠望,獨不慚於延陵乎!”哀帝深感其言,複封商中子邑為成都侯。
元壽元年,日蝕。賢良對策多訟新都侯莽者,上於是征莽及平阿侯仁還京師侍太後。曲陽侯根薨,國除。
明年,哀帝崩,無子,太皇太後以莽為大司馬,與共征立中山王奉成帝後,是為平帝。帝年九歲,當年被疾,太後臨朝,委政於莽,莽顓威福。紅陽侯立莽諸父,平阿侯仁素剛直,莽內憚之,令大臣以罪過奏遣立、仁就國。莽日誑耀太後,言輔政致太平,群臣奏請尊莽為安漢公。後遂遣使者迫守立、仁令自殺。賜立諡曰荒侯,子柱嗣,仁諡曰剌侯,子術嗣。是歲,元始三年也。
明年,莽風群臣奏立莽女為皇後。又奏尊莽為宰衡,莽母及兩子皆封為列侯,語在《莽傳》。
莽既外一群臣,令稱己功德,又內媚事旁側長禦以下,賂遺以千萬數。白尊太後姊妹君俠為廣恩君,君力為廣惠君,君弟為廣施君,皆食湯沐邑,日夜共譽莽。莽又知太後婦人厭居深宮中,莽欲虞樂以市其權,乃令太後四時車駕巡狩四郊,存見孤寡貞婦。春幸繭館,率皇後、列侯夫人桑,遵霸水而祓除;夏遊篽宿、鄠、杜之間;秋曆東館,望昆明,集黃山宮;冬饗飲飛羽,校獵上蘭,登長平館,臨涇水而覽焉。太後所至屬縣,輒施恩惠,賜民錢、帛、牛、酒,歲以為常。太後從容言曰:“我始入太子家時,見於丙殿,至今五六十歲尚頗識之。”莽因曰:“太子宮幸近,可一往遊觀,不足以為勞。”於是太後幸太子宮,甚說。太後旁弄兒病在外舍,莽自親候之。其欲得太後意如此。
平帝崩,無子,莽征宣帝玄孫選最少者廣戚侯子劉嬰,年二歲,托以卜相為最吉。乃風公卿奏請立嬰為孺子,令宰衡安漢公莽踐祚居攝,如周公傅成王故事。太後不以為可,力不能禁,於是莽遂為攝皇帝,改元稱製焉。俄而宗室安眾侯劉崇及東郡太守翟義等惡之,更舉兵欲誅莽。太後聞之,曰:“人心不相遠也。我雖婦人,亦知莽必以是自危,不可。”其後,莽遂以符命自立為真皇帝,先奉諸符瑞以白太後,太後大驚。
初,漢高祖入鹹陽至霸上,秦王子嬰降於軹道,奉上始皇璽。及高祖誅項籍,即天子位,因禦服其璽,世世傳受,號曰漢傳國璽。以孺子未立,璽臧長樂宮。及莽即位,請璽,太後不肯授莽。莽使安陽侯舜諭指。舜素謹敕,太後雅愛信之。舜既見,太後知其為莽求璽,怒罵之曰:“而屬父子宗族蒙漢家力,富貴累世,既無以報,受人孤寄,乘便利時,奪取其國,不複顧恩義。人如此者,狗豬不食其餘,天下豈有而兄弟邪!且若自以金匱符命為新皇帝,變更正朔服製,亦當自更作璽,傳之萬世,何用此亡國不詳璽為,而欲求之?!我漢家老寡婦,旦暮且死,欲與此璽俱葬,終不可得!”太後因涕泣而言,旁側長禦以下皆垂涕。舜亦悲不能自止,良久乃仰謂太後:“臣等已無可言者。莽必欲得傳國璽,太後寧能終不與邪!”太後聞舜語切,恐莽欲脅之,乃出漢傳國璽,投之地以授舜,曰:“我老已死,如而兄弟,今族滅也!”舜既得傳國璽,奏之,莽大說,乃為太後置酒未央宮漸台,大縱眾樂。
莽又欲改太後漢家舊號,易其璽綬,恐不見聽,而莽疏屬王諫欲諂莽,上書言:“皇天廢去漢而命立新室,太皇太後不宜稱尊號,當隨漢廢,以奉天命。”莽乃車駕至東宮,親以其書白太後。太後曰:“此言是也!”莽因曰:“此悖德之臣也,罪當誅!”於是冠軍張永獻符命銅璧,文言“太皇太後當為新室文母太皇太後”。莽乃下詔曰:“予視群公,鹹曰‘休哉!其文字非刻非畫,厥性自然’。予伏念皇天命予為子,更命太皇太後為‘新室文母〔太〕皇太後’,協於新、(室)故交代之際,信於漢氏。哀帝之代,世傳行詔籌,為西王母共具之祥,當為曆代(為)母,昭然著明。於祗畏天命,敢不欽承!謹以令月吉日,親率群公諸侯卿士,奉上皇太後璽紱,以當順天心,光於四海焉。”太後聽許。莽於是鴆殺王諫,而封張永為貢符子。
初,莽為安漢公時,又諂太後,奏尊元帝廟為高宗,太後晏駕後當以禮配食雲。及莽改號太後為新室文母,絕之於漢,不令得體元帝。墮壞孝元廟,更為文母太後起廟,獨置孝元廟故殿以為文母篹食堂,既成,名曰長壽宮。以太後在,故未謂之廟。莽以太後好出遊觀,乃車駕置酒長壽宮,請太後。既至,見孝元廟廢徹塗地,太後驚,泣曰:“此漢家宗廟,皆有神靈,與何治而壞之!且使鬼神無知,又何用廟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豈宜辱帝之堂以陳饋食哉!”私謂左右曰:“此人嫚神多矣,能久得祐乎!”飲酒不樂而罷。
自莽篡位後,知太後怨恨,求所以媚太後無不為,然愈不說。莽更漢家黑貂,著黃貂,又改漢正朔伏臘日。太後令其官屬黑貂,至漢家正臘日,獨與其左右相對飲酒食。
太後年八十四,建國五年二月癸醜崩。三月乙酉,合葬渭陵。莽詔大夫揚雄作誄曰:“太陰之精,沙麓之靈,作合於漢,配元生成。”著其協於元城沙麓。太陰精者,謂夢月也。太後崩後十年,漢兵誅莽。
初,紅陽侯立就國南陽,與諸劉結恩,立少子丹為中山太守。世祖初起,丹降,為將軍,戰死。上閔之,封丹子泓為武桓侯,至今。
司徒掾班彪曰:三代以來,《春秋》所記,王公國君,與其失世,稀不以女寵。漢興,後妃之家呂、霍、上官,幾危國者數矣。及王莽之興,由孝元後曆漢四世為天下母,饗國六十餘載,群弟世權,更持國柄,五將十侯,卒成新都。位號已移於天下,而元後卷卷猶握一璽,不欲以授莽,婦人之仁,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