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承認我暴力。但這是他們惹的。
雖然佐佐木沒有動我一根手指頭,沒有反抗,但是他的不反抗是建立在他們強大這基礎上的。他的矜持,他的修養,他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顯示著他的驕傲。他的輕易示弱,恰恰說明他有資本弱。那不是弱,而是沉著,而是驕傲。他已經足夠強大了,可以高高在上,你們怎麼樣,都隻是跳梁小醜。這就好像他們參拜靖國神社,無論你們怎樣抗議,他們照參拜不誤。因為你們是弱者,你們對他起不了作用,你不是美國。美國為什麼不抗議,因為它已經把日本收養了;俄羅斯也不在乎,因為它至今仍牢牢占據著北方四島。你承認不承認戰爭罪行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已經報仇了。你丫要參拜靖國神社,就參拜吧,這隻是你的花拳繡腿。而中國呢?我們從來從來沒有報過仇,我們沒有那樣的餘裕。
佐佐木所以一再敢來,就因為在他眼裏,我並不算什麼。是啊,我算什麼?一個中國人,還是個沒有身份的人,難民!你女兒都不願跟你,要跟我,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的祖先欺侮了你們女人,你們女人至今還繼續要跟我。用強權取得的權力是永恒的,這讓我們永遠直不起腰杆子。我們隻能反抗。所以反抗,就因為你是弱者。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強者征服弱者,使用暴力。弱者反抗強者,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弱民族的暴力恰是產生於抵抗外族強暴之中。除了以暴抗暴,別無選擇。因為弱,我們還必須施以加倍的強暴。這種強暴讓我們成了暴力狂,我們對此沒有察覺。即使察覺了,也認為是完全必要的。為了抵禦外族,我們還認可對內實行強權,把本民族組織起來。為了這目標,不惜采取鎮壓,甚至屠殺。
而且屠殺的規模和殘暴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外族。現在想來,我對女兒的暴力,一點也不差於當年的日本兵。我打她。“跟打鬼子似的!”水仙嫂說。
跟打鬼子似的又怎樣?我就是打。可是她蜷起身子,背對著我。我用手打,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她已經有策略了。她這麼大的身體,我搬不動她。這個身體是為佐佐木準備的,為佐佐木奉獻的佳肴。我用腳踢。我一邊踢,一邊罵:
“操!操!”
大家笑了起來。我才意識到。“你索性強奸了她!”他們說。
這些流氓!
要不是因為是我的女兒,我真會用最惡毒的手法:強奸!看你還賤!讓你賤!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我隻能采取打的方式。這個冤家,誰讓她是我的女兒呢!
我發現,女兒仍然試圖用電腦跟佐佐木聯係。她賊心不死。管住了她的身體,卻管不住她的心。心靈的出走是更嚴重的出走,心靈的背叛是更大的背叛。我恨我為什麼要給她買電腦。我不讓她開電腦,她說,我又沒有上網。我說,不上網也不行!她說,電腦不開會壞。我說:壞就壞!她狡猾,欺負我不懂得電腦,我對電腦一竅不通。“會爆炸!”她居然說。你小小年紀,想騙我,你還太嫩了。我道:
“就讓它爆炸!”
我索性把電腦砸了。砸的是顯示屏。我以為跟電視一樣,這最重要。顯示屏碎了。女兒嗷地慘叫一聲,撲過來,好像她的命被奪走了。沒有了電腦,她就再沒機會跟佐佐木聯係了。
她哭得很慘。她開始絕食了。這難住了我,嘴巴長在她身上。起初我還企圖灌她,我的力氣能撬開它的嘴。但是她吐了出來。
我隻得給她灌水,灌糖水。她手來打。我顧了她右邊手,就顧不了她右邊手。顧了她兩手,就騰不出手來拿湯匙了。我就騎到她脖子上去,對著她,把她的手卡在我身後。她掀身掙紮,我牢牢坐下,她的脖子也不能動了。但是她堅持閉著嘴。掰開嘴唇,牙齒緊鎖著。我就去捏她鼻子,這樣她嘴巴就不得不張開了。這是她小時讓她吃藥常用的辦法。還怕治不服你了?有時候我奇怪,父母對子女經常采用警察的酷刑,那麼自然而然,總是有辦法。我們祖先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治人手段,無論你多刁,都有辦法對付。不怕死的,淩遲;不怕痛的,抽筋;是男人,閹割;是女人,幽閉;要麵子的,脫光屁股杖笞,當然還有戴高帽掛牌子遊街;還有小治小懲罰的拿夾子夾在對方眼皮上……女兒嗆了。嗆一嗆,就也吞下去了。
所有這些殘忍,幾乎都被認為具有合理性。要麼是為了社會好,為了矯正人類錯誤,要麼是為了個人好,比如法律懲罰罪犯,革命者懲罰反革命,主懲罰迷途的羔羊,主人懲罰仆人,父親懲罰孩子,教師懲罰學生……即使消滅你的身體,也是為了保存你的靈魂,能夠真正保存你。殘忍的理由是出於正義或者愛。迫害者相信自己是在行善、救人和救世,惡魔聲稱他們是出於大愛才不得已施虐,為的是拯救你,讓你靈魂開竅。他們這樣聲稱時,並沒有說謊,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是救星,是天使,並且打算為崇高的事業獻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