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吧,我幫你找。”他狡黠地提議。
“怎麼找?”我反問,“你的簽證也過期了。”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找個有簽證的,由他來租,你們隻管住。”
“什麼?”我聽出來了,就是讓我們跟他住一個房間。
“可以拿布簾隔開嘛!”他說。
又回到原來的地步!我冷笑道:“我又真到了那麼走投無路的地步嗎?”
“說什麼嘛!”大家幫腔道,“什麼走投無路,明明有路嘛……”
我叫:“我知道我混得很失敗,我很失敗!我隻有再回到原來去,我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能回去也好,索性回中國去。可是中國也回不去。隻能在這裏,成為你們的負擔,討你們嫌……”
“我們怎麼嫌棄你了?”大家辯道,“這些日子裏來,我們不都在幫你?女媧丟了,我們就半夜三更起來找。滿街的撈,我們全是黑了的人,老蔡還有三個孩子沒結婚,但他一句怨言也沒有。你說我們哪點不通人情了?”
“那就是我不通人情了?”我應。
“也不是說你們不通人情!”
他們明顯不敢直說。這就是中國人的毛病!我問:“那你們還嘰嘰歪歪什麼?”
輪索性道:“王老師,你還是老師哪,不能這麼不明事理!”
“我不明事理?我要不明事理,告訴你,老子就把女兒嫁給日本人,怎樣了?老子就是去當漢奸,又怎樣啦?”
我忽然抓到了理由了,倒好像我所以阻止女兒嫁給日本人,完全是為了大家,為了民族大義。在日本,我常常看到中國人把跟日本人的個人恩怨或者生活工作上的矛盾上升到民族問題上,比如拿人家的工資卻不好好幹活,作為學生卻好好不讀書,一被日本人指責,就說他們在歧視。眼下我才發現,搬出民族原則,是極好的武器。我也當一回要挾者,當一回流氓。不料他們本來就是流氓,他們不吃這一套。他們應:
“那你當去呀,當漢奸就當漢奸呀!”
他們叫得很大聲,還夾著笑。女兒在屋裏聽到了,叫出來:
“當漢奸又怎麼了?喜歡日本人就當漢奸了?日本人就是比中國人強!瞧你們一個個中國什麼樣!”
王國民一摔自己的臉,道:“就這個樣!我們知道我們不怎樣,沒日本人有屌樣!日本男人全身都是毛,性感!”
女兒叫:“我喜歡,我高興!”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這麼久以來,她隻知道哭,這下她笑了。她笑得那麼瘋狂,簡直淫蕩。我受不了。我喝:
“你閉嘴!”
她仍然笑。我叫:“你再笑,老子縫了你的嘴!”
輪起哄道:“把下麵的嘴也給縫了!”
大家狂笑。“我操你媽!”我吼道,向輪撲去。大家慌忙過來拉住我,一邊責怪輪。王國民也聽不下去,當頭蓋了輪一巴掌。輪哭了,叫:“你當好人了?”
王國民回道:“你就要當壞人?要當壞人,拿這裏過一下!”
他輪起拳頭。輪更衝前道:“來吧!來吧!你賺足了錢,你們都賺足了錢,你們都當好人了!我就當壞人好了,反正我沒剩錢,娶老婆的錢還不知道在哪裏……”
大家知道,輪這些年吃喝玩樂,工又打得不勤,幾乎沒剩什麼錢。他又叫:
“你當然是賺足錢了。但是你有錢又能怎麼樣?隻能找妓女。你還想女媧?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告訴你,你即使回去找一個出來,人家女孩子也是看你的錢……”
王國民道:“看我的錢就看我的錢,老子就是有錢!”
輪道:“你有錢個屁!你比日本人有錢?你比美國人有錢?你把她辦出來,她就跑了,讓你當王八!”
王國民吼起來。大家撒下輪,去攔王國民。輪倒自由了,又去牽依寶弟。“我們沒有錢,就餓死好啦!沒有人管我們!你現在知道你哥是怎麼死的?是被這些人逼死的!這些人一點良心也沒有……”
老蔡道:“你胡說什麼!”
“就是,就是!”輪仍叫,“你看清楚了吧,他們是怎麼逼人的,你看他們是怎麼把人逼走的,你哥當初就是這麼被逼走的!”
他居然好像又替我說話了。這個輪,腦瓜不清楚,顛三倒四。但是他這麼說,倒讓我悲傷起來。我說:
“好,我搬出去!我這就搬出去!”
我進房間,好像馬上要去整理東西。可是我要到哪裏去?老蔡把我拉住了。我仍跟他抗拒著。我道:“我搬,我搬!大不了睡地鐵,被抓回去!反正也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