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6)(1 / 3)

他灰溜溜離開了。老蔡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問我。我沒有說。大概李思寥也沒有告訴他,他就一再跟我說明,那上杭人是在開往笑。開玩笑怎麼能當真?我說沒有當真。“可能還因為累,”他又想出了一個理由,“在外麵,沒日沒夜的幹活,他還要讀書,讀書也是很辛苦的。”

老蔡說起這時,微略有點不好意思。他是個好人,可也是個糊塗人。

他糊塗,我怎麼也糊塗了?他不是我女兒的父親,我這個當父親的,怎麼也這樣了?險些把女兒給斷送了。雖然我一概排斥女兒身邊的男孩子,但是相比之下,這樣的男的,更讓我受不了。雖然我對李思寥吐出了跟佐佐木一樣的“滾”字,但是對佐佐木,隻是在喝止強盜。而對李思寥,卻感覺簡直是在驅除妖魔。

這樣對女兒,未免太殘酷了。

好像是被我引進來的妖魔攫住了,女兒病了,開始發高燒。最初隻發現她不再鬧了,隻想睡。還覺得輕鬆了。水仙嫂說:“又是睡?這可不好!”

她的話令人想起依寶來。一摸頭,燙得厲害。不敢再把她送醫院,大家湊著從國內帶回來的藥給她吃。燒總算退了,但是她十分虛弱,躺著,目光慘淡地望著我們,好像什麼也沒瞧見,令人心痛。

女兒瞧著我們,忽然流下淚來。但是她的神態還是那麼呆滯。我猛地心酸起來,抱住她。好久,她在我耳邊說:

“爸爸,我要見佐佐木!”

這是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平靜跟我說話,說得很輕。也是我聽得最清晰的。也許是我從沒有這麼用心聽她。

說實在的,她到底做了多大的錯事?佐佐木到底有多壞?我對他並不了解。隻是我無論如何不願女兒嫁出去罷了。平心而論,對日本人,討厭是討厭,知道他們骨子裏瞧不起中國人,但我也並沒有絕對的惡感,何況我自己也瞧不起中國人。

我同意讓佐佐木來一次。隻是見麵而已!我強調。女兒同意。但我擔心被鄰居這些中國人看見了,就找了大家不在的時候,白天。即使有人在,也是上夜班的,在自己房間裏蒙頭睡覺。我把房門虛掩著,讓佐佐木一下就能推開門,然後我把門閉上。

佐佐木臉上有傷痕。那是在這裏鬧下的。我不敢去正視那個傷痕。他們見麵,女兒哭了,佐佐木也哭了。我第一次看到日本年輕男性哭了,我竟然有些慌張。也許是因為他們哭泣中的情感交流。我退了出去,在門外等著,一邊也可以放風。可以對外放風,對內監視。

這個年輕人挺老實的,隻坐在那裏說話,沒有越雷池一步。我始終看見他背挺得很直。想想我曾經那麼欺嫌他,又有些覺得過分了。

見過麵了,女兒高興了,吃東西了。之後她又要求見麵,我說,不能出去,隻能他來。一次又一次見麵。即使他們沒有離開我的視線,但他們那神情,那目光,也會讓我不自在。

他們似乎也又不滿足了。一次,佐佐木居然向我提出,雙方父母要見個麵。我說:“見了幹什麼?”

佐佐木也聰明,他說:“隻是一起吃個飯。”

女兒也懇切地瞧著我,又央求地搖著我的手臂。她還很虛弱,搖著搖著就喘息了。我又不忍了。想想,他父母遠在鹿兒島,難道就會來?為了見中國人?為了促成他寶貝兒子娶個中國女孩子?我深知在日本人眼中,中國人是沒有價值的。隻有沒錢的在國內娶不到老婆的人,才會去中國娶中國女人。這些年去中國娶妻的日本人多了起來,他們大多是邊遠地區的農民。而佐佐木的父親,擁有企業。

我說,恐怕你父母不會來吧?

佐佐木說,他父母那邊就包在他身上了。

我沒料到,他的父母居然答應來了。我不知道佐佐木是怎麼把他們遊說成功的。後來知道,他的父親也並不同意這樁婚事。那麼他為什麼還要來呢?後來從我女兒那裏才知道,老佐佐木擔心不來,會讓我覺得他傲慢,歧視中國人。

日本人居然擔心中國人感覺他們在歧視,這我倒沒想到。我一個中國人,憑什麼讓他有這種緊張的心理?從我對世界的看法,強者就是強者,完全可以無視弱者。當然我也看到日本人對中國人顯得謙遜的,但那是他們虛偽,他們仍然在骨子裏瞧不起中國人,隻不過他們如今文明了,歧視的方式也不一樣了,是一種有涵養的歧視。

但是邏輯卻並不這麼簡單。

我們在銀座的一家和式茶屋見麵。老佐佐木明顯比我年紀大多了,後來才知道,當初為了創業,拖到了四十多歲才結婚。他確實很有涵養。這是個典型的日本人,彬彬有禮,又傲慢。明白地說,是在彬彬有禮後麵藏著傲慢。點頭,鞠躬,然後直起腰來,直起腰的動作非常緩慢,顯示著一種沉穩的力度,透出風骨與軒昂。臉上毫無表情。那個日本女人倒是有笑容,但是那笑是冷的,凝固在臉上,那臉就像日本能麵具中的那個“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