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6)(3 / 3)

我逼問。女兒牽了牽我的手。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不管。她又小聲用中文跟我說:“爸爸,別說這些……”

小佐佐木也說:“我們說些有意思的事吧!”

他還故意輕鬆地做出小醜的神態,打了個哈哈。我道: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

一時僵住了。老佐佐木低著頭,好像一下子又衰老了一些。我看到了他的頭頂,幾根頭發貼在頭皮上,雖然工工整整,但是顯得很可憐。我從對麵牆壁的影子上看到自己的頭發,怒發翹起。我想我一定是一副怒目金剛的樣子。小佐佐木乞求地望著我。我把眼睛挪開了。我又看到他母親乞求的眼睛,她的矜持被打破了,我感受到她的可憐。也許我過分了,我把眼睛移到窗外去。那邊女人開始打茬,問她兒子在東京習慣不習慣,氣候,吃的,她還顧及到我女兒,問我女兒在日本生活習慣不習慣。我女兒說,習慣,日本料理非常好吃。她說:

“是嗎?最喜歡吃的是什麼?壽司?”

“刺身。”女兒說。

“是嗎?真是不可思議呢!”她叫。氣氛眼看就要緩和了。可是老佐佐木似乎並

不想就此作罷。“對那個問題,確實有必要談一談!”

他說。他居然仍在糾纏了。也許他是不甘。看來他也是個較真的人,在這問題上,也許比我更較真。也許這在他,是最重要的問題,他就是一直為此而焦灼。也許他平時還沒有機會接觸中國人,沒有辦法說,這問題隻能悶在他自己心裏,焦灼著他。他說:

“也許我也應該為前輩道歉。盡管他們當初做了什麼,我並不知道。但即使這樣,我也應該道歉,這是日本人的‘原罪’。”他怕我聽不懂,去找筆。他老婆趕緊給他找到了筆和紙。他寫了“原罪”兩個字,並且在下麵重重劃上兩劃,簡直是惡狠狠地。他瞧著我,戳戳自己。“不錯,日本人過去有罪,日本現在經濟又好起來了,日本人有錢了,但你們要日本人怎麼樣?看過加藤洋典的《敗戰後論》嗎?自從五十多前戰敗之後,日本就陷入了‘內向型自我’和‘外向型自我’的‘人格分裂’。一方麵要麵對自己,另一方麵又要麵對別人。謝罪,贖罪。自從‘日中邦交正常化’以來,日本哪一任首相沒有向中國戰爭謝罪過?”

這我不清楚。老實說,我並沒有特別研究過。我隻知道媒體老是說,日本人不承認戰爭罪行,參拜靖國神社。也許就因為這。我反擊道:

“那為什麼老是參拜靖國神社?”

他愣了一下,道:“不隱諱地說,我也去了。那裏有我的親人。日本人首先需要哀悼自己的戰死者,以此來糾正‘人格分裂’,將自我統合成一個完整的‘國民主體’,然後才能……”

“才能繼續侵略?”我反問。

“並不是這個意思!”他辯,“而是說,日本人必須治愈自己損毀的人格。”

又是這話!我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日本人一說自己,就立刻反應到他們是在抵賴。無須再聽下去了,就是這樣!你屁股一蹶,就知道你拉什麼屎!這已經成為思維定勢。其實在我以前的教育職業中,我處在長輩的地位上時,就也總是這樣思維:既然你有錯,或者被設定為錯,你一開口,就是狡辯。我反問:

“那麼別人的呢?別人被損毀的,誰來治愈?”

他瞪著我,態度冷下來了,也許確定了無法跟我繼續說下去,他生硬道:

“日本人自己治愈自己,你們為什麼不能?日本人希望通過自己內部的力量要治愈自己,一個優秀的民族是必須具有這種能力的!”

他不但不承認自己的罪責,還要汙辱我的民族!所以他從一開始就那麼傲慢,所以他問我福建有沒有雲雀。我叫:

“請您把話再說一遍!”

他愣了一下,縮住了。女人道:“唉呀呀,都說什麼呀!這是政治家之間討論的問題。”

“這是男人間的問題!”他啐他妻子道。敢情他把怒氣轉移到他妻子身上了。

是的,他說得對,是我們間的事。男人天生逃不了政治情結。女人仍道:

“也不全是嘛!達ちゃん也已經長大了,也已經是小小男子漢了喲,他可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有他的問題。今天我們來,就是為了這問題,你忘了?那可最重要哦!”

她向老佐佐木使了個眼色。我沒想到老佐佐木就範了。他好像記起了什麼。所謂他們最重要的,是什麼?這麼一個人,難道他會是來促成他兒子跟我女兒的事的嗎?當然也許也可能,因為畢竟是他們家娶,我嫁,我把女兒獻出去。他們賺了,我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