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見女兒在我和他們間跑來跑去,一會兒她好像要過來攔我,但馬上又被那邊所牽製。那女人跟出來道歉。這道歉,似乎給了我女兒允諾,她就隻管跑來攔我了。我不回去,我當然不能回去。我本來就不要我女兒嫁給他們家。那老佐佐木,簡直就是日本鬼子!雖然他沒有當過兵,但他父親當過兵。雖然他父親沒去過中國,但是假如去了,也一定會燒殺搶掠“三光政策”殺人強奸!因為有父親的遺傳,老佐佐木也會的,隻要有機會。看他的嘴臉!他的兒子也會有遺傳的。這整個家族,這整個民族!如果說之前還隻是猶豫,對為什麼不能嫁,沒有明確的理由,這下有了。我感謝終於有了。如果我要回過頭去,我會跟他們道謝,謝謝你們成全了我!我甚至會向你們鞠躬,甚至下跪。我解脫了。我感覺異常輕鬆。因為我被踐踏,所以我有了資本,我解脫了!
我回過去。沒有道謝。我一把拽住女兒,把她拉走。女兒跌跌撞撞,有一刻摔到了。我不管,照樣拽。後麵那女人叫:
“你怎能這樣對待你的女兒呀!”
我的女兒,不要你管!你是什麼人?女兒起來了,被我拽著走,一邊還回頭瞧那小佐佐木。他跑了上來,好像要搶我女兒。我威喝:
“你要幹什麼!”
老佐佐木也喝住了他。
女兒被我一步步拽走了。她以更快的頻率回頭瞧那小子。他也一度跟上來,但是他也朝後麵看。後麵是他的父母親,他也害怕他們生氣,怕失去他們。他又放慢了腳步,甚至還回走了幾步。女兒在叫著他,他也在叫著我女兒。可他們就是無法靠近。
女兒叫:“爸爸,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怎樣了?”我應,“你爸被欺負了,你反而說你爸怎樣了?手指頭向外壓。”
“人家已經道歉了!”
“道歉?就夠了嗎?我們就可以用道歉來打發的嗎?你沒看他們是怎樣的侮辱我們,歧視我們!我早知道日本人就是歧視中國人!你還為他們說話?被人打了還替人家拿棍子,被人賣了還替人家點錢,被人歧視了,還替人家開脫!”
05
被歧視是不幸的,但有時候也是一種幸運。至少在我,它讓我決斷。我甚至可以把它放大,成了一種仇恨,我於是就有了複仇的資本,哪怕我行惡,也無可指責了。既然你不仁,就不怪我不義!這是我們常說的話。這麼說時,其實我們心中是歡欣的,我終於有了理由了。糾纏住它,絕不原諒。就好像一個戰士,戴上了堅硬的盔甲。在這盔甲裏,私心甚至不被察覺。我們是為道義而戰的,是為驅逐侵略者而戰的,是為國家民族。
女兒又開始鬧。她就是要嫁給佐佐木。原先她還羞於說,隻說要見佐佐木,這下窗戶紙徹底捅破了。我說:
“你看看人家怎樣歧視我們,你卻還要死皮賴臉嫁給人家!”
大家來問怎麼了。我把老佐佐木的事說了。本來我不該說,畢竟是瞞著大家,偷偷跑去見他們的。這是我的愚蠢。我為什麼要去見他們?都怪我還抱有幻想。我願意接受懲罰,接受大家的嘲笑。大家沒有笑我,跟我一起憤怒起來。王國民說:
“他們這不僅是歧視你們,也是歧視我們,歧視全部中國人。不能為中國人丟臉!”
女兒應:“你才丟中國人臉呢!”
王國民邪氣笑道:“對,對!我承認!可是我再丟臉,也沒有像你,死皮賴臉要嫁給日本人!”他扯扯自己的腮幫。
女兒應:“嫁日本人怎麼了?就丟臉了?那我丟我的臉好了!你們不要把我當成臉好了,憑什麼我就要當你們的臉?”
她居然這麼說!我沒有料到。我驀然發現,她這張臉非常像我。其實早就有人說她像我了。眉眼,下巴,臉形。大家都說,簡直一個模子出來的,不怕她走丟了,誰都會把她撿回來還給我的。她小時候,也常常調皮地把臉對著我的臉,比眼睛的間距,鼻子的長度,嘴巴的位置,從額頭一直對到下巴,隻是尺寸不同,如今她長大了,真的連尺寸都一樣了。都說女兒像父親,兒子像母親,有時候我會很奇怪,父親和女兒,一個男,一個女,這兩副臉怎麼能如此重疊?我叫:
“你以為你就隻代表你自己?你真是賤到家了!人家是這麼看不起來我們,你還要追著拽著倒貼人家。你丟得了這個臉,我還丟不了呢!”
女兒仍道:“憑什麼我要當你的臉?”
簡直猖狂。我叫:“你是我女兒!你不要這個臉,我就撕掉!這是我給你的臉!我的臉!”我撲過去,撕她的臉。大家把我拉開。“哦,對了,你已經不是我女兒了,是不是?”我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