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11)(2 / 3)

北千住很遠,老板自己開車。雞是冷凍的,他凍得牙齒直打顫,又害怕被老板發現,就忍著不哆嗦,竭力躬著腰,使凍雞不會直接貼在身體上。到了北千住顧客的店,把東西卸下來,老板在車上移貨,他在下麵接,扛貨進店,人不得不挺直了,那凍雞就擱在胸口上。好在他很快就搬熱了,他還慶幸。可是搬完坐在車裏不動,冷氣就直往鬆開的毛孔裏鑽。他挺著,想逃下車說自己回去,可是他不會用日語說,他也不懂得走,隻能想著很快會回到市場。可他終於挺不住了。老板不知道原委,把他直接送回了家。

依寶弟哭得很委屈,稀哩嘩啦像淚人似的,令人心疼。大家一邊搬棉被暖依寶弟的胸口,有人去找退燒藥。大家回頭譴責輪,輪冤枉道:“誰叫他店裏人說他已經回家了?”

大家道:“你不會多問幾個?你就是這麼不會辦事!”

這大刺激了輪。他叫:“我不會辦事?就你們會辦事?你們到市場給我做做看,又要打工,又要幹私活,被老板發現了,還要開除,容易嗎?要是你們,連公的母的都不會說。”

他也哭了,拿袖口擦眼角。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市場那地方,我不是沒呆過,日本人盯著中國人,就好像盯著賊。想想都是為我的事。我擺擺手:“不要再說了。”我去撫輪,輪一掙紮,叫:“我不幹了!跟我又沒關係,我不幹了!”

大家道:“你這是什麼話!跟你沒關係?這是大家的事!怪不得人家笑咱們是一盤散沙呢!你不幹,拉到!我們幹!王老師,以後不要他幹了,我們來幹!沒有他,地球就不會轉了?我們自己幹!”

大家說“我們自己”,我的心一陣溫暖。我感覺跟大家融化在了一起。現在想起來,我怎麼會有那種感覺了?我女兒出走那晚上,我產生過這種感覺,那更多的是對大家的依戀,甚至隻是出於利用之心。這下我真的是感覺跟他們融為一體了,分不清彼此,我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了,我隻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怎麼到了這種程度了?也許最初還隻是出於不好意思:人家如此幫我,我怎麼能拒絕?我被推著走。漸漸的,我完全消失了自我。我甚至都不是策辦這個婚禮的主角,我把自己交了出去,交給了這個群體。我覺得他們說的都對了。

現在想來,所以會感覺他們是對的,是因為自己實在力不從心了。當你感覺強大的時候,你可以離群索居、特立獨行,你懷疑一切,你嘲笑那些價值。但當你感到不濟,你就會想回到群體中來。這個群體有著屢試不爽的生存經驗。這個群體有著普世的價值觀,那些概念可以廉價地閃閃發光:“衣食”、“神靈”、“麵子”、“尊嚴”、“民族”、“生存”、“發展”。現在想想,這些巨大的概念,我平時也不是不能接受,我也很熱衷,就像我當年參加“文革”,還有後來的“動亂”。雖然我後來看破了,但其實隻不過從反麵增強了情結。中國是個意識形態大國,意識形態無所不在,你努力逃,你反而更陷其中。意識形態情結把我們死死銬住,越掙脫,越是銬得緊。

從小到大,我們的教科書都告訴我,意識形態是個政治問題,後來還說是哲學問題,這與其是政治,勿寧是教化;與其是哲學,勿寧是宗教。政治讓人懷疑,而教化卻讓人堅信。哲學不管取得多大的成就,它也不會提供給人著迷的理想,真理的本質是骷髏。而宗教則會告訴你有通往光明的道路。人們正需要它,不管是恐懼荒原的,還是聲稱無所謂荒原的,他們都有著固有的不安,他們需要一個閃光的神照耀。在這裏,這神就是祖國和民族,不管我們多麼想否認,我們心中都會熱望:“中國啊,你快強大起來吧!”或歎息:“中國你怎麼這麼差?”或者罵:“操!”

在這種情緒下,每個人都有著不可擺脫的情緒,這使得我們不能對問題做細致的區分、冷靜的分析,這裏隻有對的、錯的,隻有是、不是,隻有敵、我。不可能獨立思考。在一個充滿意識形態衝動的群體裏,是沒有獨立思考的空間的,有的隻是單向化、盲目化、絕對化,明白地說就是暴力化,對一個目標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情緒。現在想來,我們就是這樣地埋頭狂奔。

這其實是愚蠢的狂奔。隻是大家自以為很聰明。沒有人出來提醒,我們不聰明,我們很愚蠢,我們是錯的,我們不可能得逞。群體累加在一起,產生的隻是愚蠢而不是智慧。三個臭皮匠未必頂得上一個諸葛亮,三個諸葛亮都往往頂不上一個諸葛亮。因為他們都把智慧交給了這個群體,個體則在這種群體的信賴中被催眠了,人的脆弱、庸懶讓人容易放棄自我,貪婪又讓人利令智昏。我們隻想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