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田橫歸彭越。項羽已滅,橫懼誅,與賓客亡入海。上恐其久為亂,遣使者赦橫,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不來,且發兵加誅。”橫懼,乘傳詣雒陽,未至三十裏,自殺。上壯其節,為流涕,發卒二千人,以上禮葬焉。
戍卒婁敬求見,說上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而都雒陽,不便,不如入關,據秦之固。”上以問張良,良因勸上。是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為奉春君,賜姓劉氏。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征之。
九月,虜荼。詔諸侯王視有功者立以為燕王。荊王臣信等十人皆曰:“太尉長安侯盧綰功最多,請立以為燕王。”使丞相噲將兵平代地。
利幾反,上自擊破之。利幾者,項羽將。羽敗,利幾為陳令,降,上侯之潁川。上至雒陽,舉通侯籍召之,而利幾恐,反。
後九月,徙諸侯子關中。治長樂宮。
六年冬十月,令天下縣邑城。
人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遊雲夢。十二月,會諸侯於陳,楚王信迎謁,因執之。詔曰:“天下既安,豪桀有功者封侯,新立,未能盡圖其功。身居軍九年,或未習法令,或以其故犯法,大者死刑,吾甚憐之。其赦天下。”田肯賀上曰:“甚善,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也,帶河阻山,縣隔千裏,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裏,持戟百萬,縣隔千裏之外,齊得十二焉,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上還至雒陽,赦韓信,封為淮陰侯。
甲申,始剖符封功臣曹參等為通侯。詔曰:“齊,古之建國也,今為郡縣,其複以為諸侯。將軍劉賈數有大功,及擇寬惠修絜者,王齊、荊地。”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壬子,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為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子肥為齊王;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徙韓王信都晉陽。
上已封大功臣(三)〔二〕十餘人,其餘爭功,未得行封。上居南宮,從複道上見諸將往往耦語,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已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愛,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為不足用遍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上曰:“為之奈何?”良曰:“取上素所不快,計群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群臣。”三月,上置酒,封雍齒,因趣丞相急定功行封。罷酒,群臣皆喜,曰:“雍齒且侯,吾屬亡患矣!”
上歸櫟陽,五日一朝太公。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後上朝,太公擁彗,迎門卻行。上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亂天下法!”於是上心善家令言,賜黃金五百斤。夏五月丙午,詔曰:“人之至親,莫親於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於子,子有天下尊歸於父,此人道之極也。前日天下大亂,兵革並起,萬民苦殃,朕親被堅執銳,自帥士卒,犯危難,平暴亂,立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訓也。諸王、通侯、將軍、群卿、大夫已尊朕為皇帝,而太公未有號,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
秋九月,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降匈奴。
七年冬十月,上自將擊韓王信於銅鞮,斬其將。信亡走匈奴,(與)其將曼丘臣、王黃共立故趙後趙利為王,收信散兵,與匈奴共距漢。上從晉陽連戰,乘勝逐北,至樓煩,會大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用陳平秘計得出。使樊噲留定代地。
十二月,上還過趙,不禮趙王。是月,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雒陽,赦為合陽侯。辛卯,立子如意為代王。
春,令郎中有罪耐以上,請之。民產子,複勿事二歲。
二月,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大倉。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且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說。自櫟陽徙都長安。置宗正官以序九族。夏四月,行如雒陽。
八年冬,上東擊韓信餘寇於東垣。還過趙,趙相貫高等恥上不禮其王,陰謀欲弑上。上欲宿,心動,問:“縣名何?”曰:“柏人。”上曰:“柏人者,迫於人也。”去弗宿。
十一月,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長吏視葬。十二月,行自東垣至。
春三月,行如雒陽。令吏卒從軍至平城及守城邑者皆複終身勿事。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劉氏冠。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絺、紵、罽,操兵,乘騎馬。
秋八月,吏有罪未發覺者,赦之。
九月,行自雒陽至。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皆從。
九年冬十月,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朝未央宮。置酒前殿,上奉玉卮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稱萬歲,大笑為樂。
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姓關中,與利田宅。
十二月,行如雒陽。
貫高等謀逆發覺,逮捕高等,並捕趙王敖下獄。詔敢有隨王,罪三族。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人自髡鉗為王家奴,從王就獄。王實不知其謀。
春正月,廢趙王敖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王趙國。丙寅,前有罪殊死以下皆赦之。
二月,行自雒陽至。賢趙臣田叔、孟舒等十人,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上說,盡拜為郡守、諸侯相。
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十年冬十月,淮南王、燕王、荊王、梁王、楚王、齊王、長沙王來朝。
夏五月,太上皇後崩。秋七月癸卯,太上皇崩,葬萬年。赦櫟陽囚死罪以下。
八月,令諸侯王皆立太上皇廟於國都。
九月,代相國陳豨反。上曰:“豨嚐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故封豨為列侯,以相國守代,今乃與王黃等劫掠代地!吏民非有罪也,能去豨、黃來歸者,皆赦之。”上自東,至邯鄲。上喜曰:“豨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亡能為矣。”趙相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請誅守、尉。上曰:“守、尉反乎?”對曰:“不。”上曰:“是力不足,亡罪。”上令周昌選趙壯士可令將者,白見四人。上嫚罵曰:“豎子能為將乎!”四人慚,皆伏地。上封各千戶,以為將。左右諫曰:“從入蜀、漢,伐楚,賞未遍行,今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陳豨反,趙、代地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計唯獨邯鄲中兵耳。吾何愛四千戶,不以慰趙子弟!”皆曰:“善。”又求:“樂毅有後乎?”得其孫叔,封之樂鄉,號華成君。問豨將,皆故賈人。上曰:“吾知與之矣。”乃多以金購豨將,豨將多降。
十一年冬,上在邯鄲。豨將侯敞將萬餘人遊行,王黃將騎千餘軍曲逆,張春將卒萬餘人度河攻聊城。漢將軍郭蒙與齊將擊,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馬邑,馬邑不下,攻殘之。豨將趙利守東垣,高祖攻之不下。卒罵,上怒。城降,卒罵者斬之。諸縣堅守不降反寇者,複租〔賦〕三歲。
春正月,淮陰侯韓信謀反長安,夷三族。將軍柴武斬韓王信於參合。
上還雒陽。詔曰:“代地居常山之北,與夷狄邊,趙乃從山南有之,遠,數有胡寇,難以為國。頗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屬代,代之雲中以西為雲中郡,則代受邊寇益少矣。王、相國、通侯、吏二千石擇可立為代王者。”燕王綰、相國何等三十三人皆曰:“子恒賢知溫良,請立以為代王,都晉陽。”大赦天下。
二月,詔曰:“欲省賦甚。今獻未有程,吏或多賦以為獻,而諸侯王尤多,民疾之。令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朝獻,及郡各以其口數率,人歲六十三錢,以給獻費。”又曰:“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禦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禦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三月,梁王彭越謀反,夷三族。詔曰:“擇可以為梁王、淮陽王者。”燕王綰、相國何等請立子恢為梁王,子友為淮陽王。罷東郡,頗益梁;罷潁川郡,頗益淮陽。
夏四月,行自雒陽至。(今)〔令〕豐人徙關中者皆複終身。
五月,詔曰:“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粵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今立它為南粵王。”使陸賈即授璽、綬。它稽首稱臣。
六月,令士卒從入蜀、漢、關中者皆複終身。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上問諸將,滕公言故楚令尹薛公有籌策。上召見,薛公言布形勢,上善之,封薛公千戶。詔王、相國擇可立為淮南王者,群臣請立子長為王。上乃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布果如薛公言,東擊殺荊王劉賈,劫其兵,度淮擊楚,楚王交走入薛。上赦天下死罪以下,皆令從軍;征諸侯兵,上自將以擊布。
十二年冬十月,上破布軍於會缶。布走,令別將追之。
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擊築自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上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之後吾魂魄猶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複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沛父老諸母故人日樂飲極歡,道舊故為笑樂。十餘日,上欲去,沛父兄固請。上曰:“吾人眾多,父兄不能給。”乃去。沛中空縣皆之邑西獻。上留止,張飲三日。沛父兄皆頓首曰:“沛幸得複,豐未得,唯陛下哀矜。”上曰:“豐者,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以其為雍齒故反我為魏。”沛父兄固請之,乃並複豐,比沛。
漢別將擊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斬布番陽。
周勃定代,斬陳豨於當城。
詔曰:“吳,古之建國也。日者荊王兼有其地,今死亡後。朕欲複立吳王,其議可者。”長沙王臣等言:“沛侯濞重厚,請立為吳王。”已拜,上召謂濞曰:“汝狀有反相。”因拊其背,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汝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汝慎毋反。”濞頓首曰:“不敢。”
十一月,行自淮南還。過魯,以大牢祠孔子。
十二月,詔曰:“秦皇帝、楚隱王、魏安釐王、齊湣王、趙悼襄王皆絕亡後。其與秦始皇帝守塚二十家,楚、魏、齊各十家,趙及魏公子亡忌各五家,令視其塚,複,亡與它事。”
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陰謀。上使辟陽侯審食其迎綰,綰稱疾。食其言綰反有端。春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綰。詔曰:“燕王綰與吾有故,愛之如子,聞與陳豨有謀,吾以為亡有,故使人迎綰。綰稱疾不來,謀反明矣。燕吏民非有罪也,賜其吏六百石以上爵各一級。與綰居,去來歸者,赦之,加爵亦一級。”詔諸侯王議可立為燕王者。長沙王臣等請立子建為燕王。
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
三月,詔曰:“吾立為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於今矣。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親,或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賦斂,女子公主。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賜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長安,受小第室。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複。吾於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上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疾。疾甚,呂後迎良醫。醫入見,上問醫。曰:“疾可治。”於是上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疾,賜黃金五十斤,罷之。呂後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後複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
盧綰與數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謝。夏四月甲辰,帝崩於長樂宮。盧綰聞之,遂亡入匈奴。
呂後與審食其謀曰:“諸將故與帝為編戶民,北麵為臣,心常鞅鞅,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以故不發喪。人或聞,以語酈商。酈商見審食其曰:“聞帝已崩四日,不發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以攻關中。大臣內畔,諸將外反,亡可蹺足待也。”審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五月丙寅,葬長陵。已下,皇太子、群臣皆反至太上皇廟。群臣曰:“帝起細微,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上尊號曰高皇帝。
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製禮儀,陸賈造《新語》。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摹弘遠矣。
讚曰:《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事孔甲,範氏其後也。而大夫範宣子亦曰:“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禦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範氏為晉士師,魯文公世奔秦。後歸於晉,其處者為劉氏。劉向雲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故周巿說雍齒曰:“豐,故梁徙也。”是以頌高祖雲:“漢帝本係,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為豐公。”豐公,蓋太上皇父。其遷日淺,墳墓在豐鮮焉。及高祖即位,置祠祀官,則有秦、晉、梁、荊之巫,世祠天地,綴之以祀,豈不信哉!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