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羽數擊絕漢甬道,漢王食乏,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羽欲聽之。曆陽侯範增曰:“漢易與耳,今不取,後必悔之。”羽乃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與陳平金四萬斤以間楚君臣。語在《陳平傳》。項羽以故疑範增,稍奪之權。範增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行未至彭城,疽發背死。於是漢將紀信詐為漢王出降,以誑楚軍,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從西門出。令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漢王西入關收兵,還出宛、葉間,與九江王黥布行收兵。羽聞之,即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
是時,彭越渡睢,與項聲、薛公戰下邳,殺薛公。羽乃東擊彭越。漢王亦引兵北軍成皋。羽已破走彭越,引兵西下滎陽城,亨周苛,殺樅公,虜韓王信,進圍成皋。漢王跳,獨與滕公得出。北渡河,至修武,從張耳、韓信。楚遂拔成皋。漢王得韓信軍,留止,使盧綰、劉賈渡白馬津入楚地,佐彭越共擊破楚軍燕郭西,燒其積聚,攻下梁地十餘城。羽聞之,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即漢欲挑戰,慎毋與戰,勿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複從將軍。”於是引兵東。
四年,羽擊陳留、外黃,外黃不下。數日降,羽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羽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所歸心哉!從此以東,梁地十餘城皆恐,莫肯下矣。”羽然其言,乃赦外黃當坑者。而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
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氾水。卒半渡,漢擊,大破之,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大司馬咎、長史欣皆自剄氾水上。咎故蘄獄掾,欣故塞王,羽信任之。羽至睢陽,聞咎等破,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眜於滎陽東,羽軍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羽亦軍廣武相守,乃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亨太公。”漢王曰:“吾與若俱北麵受命懷王,約為兄弟,吾翁即汝翁。必欲亨乃翁,幸分我一杯羹。”羽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但益怨耳。”羽從之。乃使人謂漢王曰:“天下匈匈,徒以吾兩人,願與王挑戰,決雌雄,毋徒罷天下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羽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曰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羽大怒,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羽瞋目叱之。樓煩目不能視,手不能發,走還入壁,不敢複出。漢王使間問之,乃羽也,漢王大驚。於是羽與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羽十罪。語在《高紀》。羽怒,伏弩射傷漢王。漢王入成皋。
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又韓信破齊,且欲擊楚。羽使從兄子項它為大將,龍且為裨將,救齊。韓信破殺龍且,追至成陽,虜齊王廣。信遂自立為齊王。羽聞之,恐,使武涉往說信。語在《信傳》。
時,漢關中兵益出,食多,羽兵食少。漢王使侯公說羽,羽乃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而西者為漢,東者為楚,歸漢王父母妻子。已約,羽解而東。
五年,漢王進兵追羽,至(故)〔固〕陵,複為羽所敗。漢王用張良計,致齊王信、建成侯、彭越兵,及劉賈入楚地,圍壽春。大司馬周殷叛楚,舉九江兵隨劉賈,迎黥布,與齊、梁諸侯皆大會。
羽壁垓下,軍少食盡。漢帥諸侯兵圍之數重。羽夜聞漢軍四麵皆楚歌,乃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多也!”起飲帳中。有美人姓虞氏,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乃悲歌慷慨,自為歌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曲,美人和之。羽泣下數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羽遂上馬,戲下騎從者八百餘人,夜直潰圍南出馳。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羽。羽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羽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羽複引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追者數千,羽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伯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軍快戰,必三勝,斬將,艾旗,乃後死,使諸君知吾非用兵罪,天亡我也。”於是引其騎因四山而為圜陳外向,漢騎圍之數重。羽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麵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羽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殺漢一將。是時,楊喜為郎騎,追羽,羽還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裏。與其騎會三處。漢軍不知羽所居,分軍為三,複圍之。羽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兩騎。乃謂騎曰:“何如?”騎皆服曰:“如大王言。”
於是羽遂引東,欲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羽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亡以渡。”羽笑曰:“乃天亡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而西,今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哉?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也,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千裏,吾不忍殺,以賜公。”乃令騎皆去馬,步持短兵接戰。羽獨所殺漢軍數百人。羽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麵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羽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公得。”乃自剄。王翳取其頭,亂相蹈爭羽相殺者數十人。最後楊喜、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故分其地以封五人,皆為列侯。
漢王乃以魯公號葬羽於穀城。諸項支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為列侯,賜姓劉氏。
讚曰:昔賈生之《過秦》曰: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並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嚐,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賢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製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軍,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遁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已困矣。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製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馭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粵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粵之君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裏,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川,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裏,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知,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免起阡陌之中,帥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合向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不齒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鉏棘矜,不敵於鉤戟長铩;適戍之眾,不亢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誼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周生亦有言,“舜蓋重童子”,項羽又重童子,豈其苗裔邪?何其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桀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拔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兵滅秦,分裂天下而威海內,封立王侯,政繇羽出,號為“伯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嚐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怨王侯畔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始霸王之國,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的覺寤,不自責過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豈不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