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書者,後十三歲從高帝過濟北,果得穀城山下黃石,取而寶祠之。及良死,並葬黃石。每上塚伏臘祠黃石。
子不疑嗣侯。孝文三年坐不敬,國除。
陳平,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治黃帝、老子之術。有田三十畝,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遊學。平為人長大美色,人或謂平:“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疾平之不親家生產,曰:“亦食糠覈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棄之。
及平長,可取婦,富人莫與者,貧者平亦愧之。久之,戶牖富人張負有女孫,五嫁夫輒死,人莫敢取,平欲得之。邑中有大喪,平家貧侍喪,以先往後罷為助。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後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席為門,然門外多長者車轍。張負歸,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仲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為,獨奈何予之女?”負曰:“固有美如陳平長貧者乎?”卒與女。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戒其孫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乃父,事嫂如事乃母。”平既取張氏女,資用益饒,遊道日廣。
裏中社,平為宰,分肉甚均。裏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
陳涉起王,使周市略地,立魏咎為魏王,與秦軍相攻於臨濟。平已前謝兄伯,從少年往事魏王咎,為太仆。說魏王,王不聽。人或讒之,平亡去。
項羽略地至河上,平往歸之,從入破秦,賜爵卿。項羽之東王彭城也,漢王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為信武君,將魏王客在楚者往擊,殷降而還。項王使項悍拜平為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漢攻下殷。項王怒,將誅定殷者。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亡。度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下當有寶器金玉,目之,欲殺平。平心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平遂至脩武降漢,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是時,萬石君石奮為中涓,受平謁。平等十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為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於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居楚何官?”平曰:“為都尉。”是日拜平為都尉,使參乘,典護軍。諸將盡,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高下,而即與共載,使監護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項王。至彭城,為楚所敗,引師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為亞將,屬韓王信,軍廣武。
絳、灌等或讒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王不容,亡而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使諸將,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複亂臣也,願王察之。”漢王疑之,以讓無知,問曰:“有之乎?”無知曰:“有。”漢王曰:“公言其賢人何也?”對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無益於勝敗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今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耳。盜嫂、受金又安足疑乎?”漢王召平而問曰:“吾聞先生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遊,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臣居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大王所賜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漢王乃謝,厚賜,拜以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複言。
其後,楚急擊,絕漢甬道,圍漢王於滎陽城。漢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和。項王弗聽。漢王謂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賞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嫚而少禮,士之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頓耆利無恥者亦多歸漢。誠各去兩短,集兩長,天下指麾即定矣。然大王資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眜、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以為然,乃出黃金四萬斤予平,恣所為,不問出入。
平既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諸將鍾離眜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終不得列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分王其地。項王果疑之,使使至漢。漢為太牢之具,舉進,見楚使,即陽驚曰:“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也!”複持去,以惡草具進楚使。使歸,具以報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擊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亞父聞項王疑之,乃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乞骸骨歸!”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東門,楚因擊之。平乃與漢王從城西門出去。遂入關,收聚兵而複東。
明年,淮陰侯信破齊,自立為假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漢王怒而罵,平躡漢王。漢王寤,乃厚遇齊使,使張良往立信為齊王。於是封平以戶牖鄉。用其計策,卒滅楚。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坑豎子耳。”高帝默然。以問平,平固辭謝,曰:“諸將雲何!”上具告之。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人有聞知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弗知。”平曰:“陛下兵精孰與楚?”上曰:“不能過也。”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敵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將弗及,而舉兵擊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第出偽遊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郊迎謁。而陛下因禽之,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行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即執縛之。語在《信傳》。
遂會諸侯於陳。還至雒陽,與功臣剖符定封,封平為戶牖侯,世世勿絕。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計謀,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複賞魏無知。
其明年,平從擊韓王信於代。至平城,為匈奴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平奇計,使單於閼氏解,圍以得開。高帝既出,其計秘,世莫得聞。高帝南過曲逆,上其城,望室屋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雒陽與是耳。”顧問禦史:“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餘戶,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餘戶。”於是詔禦史,更封平為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
平自初從,至天下定後,常以護軍中尉從擊臧荼、陳豨、黥布。凡六出奇計,輒益邑封。奇計或頗秘,世莫得聞也。
高帝從擊布軍還,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幾我死也!”用平計,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乘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曰:“樊噲,帝之故人,功多,又呂後女弟呂須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即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令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詣長安,而令周勃代將兵定燕。
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後及呂須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於滎陽。平受詔,立複馳至宮,哭殊悲,因奏事喪前,呂後哀之,曰:“君出休矣!”平畏讒之就,因固請之得宿衛中。太後乃以為郎中令,日傅教帝。是後,呂須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即赦複爵邑。
惠帝(六)〔五〕年,相國曹參薨,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平為左丞相。
王陵,沛人也。始為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及高祖起沛,入鹹陽,陵亦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擊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願為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亨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祖之仇。陵又本無從漢之意,以故後封陵,為安國侯。
陵為人少文任氣,好直言,為右丞相二歲,惠帝崩。高後欲立諸呂為王,問陵。陵曰:“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後不說。問左丞相平及絳侯周勃等,皆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後稱製,欲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後喜。罷朝,陵讓平、勃曰:“始與高帝唼血而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後女主,欲王呂氏,諸君縱欲阿意背約,何麵目見高帝於地下乎!”平曰:“於麵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後,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於是呂太後欲廢陵,乃陽遷陵為帝太傅,實奪之相權。陵怒,謝病免,杜門竟不朝請,十年而薨。
陵之免,呂太後徙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食其亦沛人也。漢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後為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後。其後從破項籍為侯,幸於呂太後。及為相,不治,監宮中,如郎中令,公卿百官皆因決事。
呂須常以平前為高帝謀執樊噲,數讒平曰:“為丞相不治事,日飲醇酒,戲婦人。”平聞,日益甚。呂太後聞之,私喜。麵質呂須於平前,曰:“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顧君與我何如耳,無畏呂須之譖。”
呂太後多立諸呂為王,平偽聽之。及呂太後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文帝,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文帝立,舉以為相。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平欲讓勃位,乃謝病。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帝時,勃功不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相讓勃。”於是乃以太尉勃為右丞相,位第一;平徙為左丞相,位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居頃之,上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問:“天下錢穀一歲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洽背,愧不能對。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上曰:“主者為誰乎?”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填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上稱善。勃大慚,出而讓平曰:“君獨不素教我乎!”平笑曰:“君居其位,獨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盜賊數,又欲強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弗如平遠矣。居頃之,勃謝免相,而平顓為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