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於憂患(1 / 3)

武王來不及脫下戰袍,

就宣布接手政權。

生於憂患又偷天換日的周人,

必須證明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權的合法性。

勝利者的驚悚

據說,殷紂王是自焚而死的。

當然,據說而已,並無證據。[1]

沒人知道他當時怎麼想,也沒人解釋周武王為什麼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紂王的屍身,並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這就正如沒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婁帕特拉在跟屋大維打得不分上下時,為什麼會突然撤出自己的艦隊,拋下情郎安東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宮自殺。

曆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失敗者就像水裏的魚,即便流淚也沒人在意,更不會留下痕跡。

我們隻知道,周武王甚至來不及脫下戰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廟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稟告勝利,並同時宣布接手政權,儼然以“中國”自居了。[2]

當然,真正的開國大典,還必須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儀式在周的京城舉行。那時,他們將在天帝的身邊看見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見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正以欣慰的眼光,慈愛地看著自己表現出色的子孫。

然而周公卻是心頭一緊。[3]

周公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製度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在這樣的儀式上,他誠惶誠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莊嚴肅穆更是可能的,怎麼會驚悚呢?莫非看見了什麼?

正是。

他看見戰敗的殷商貴族,看見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著隊伍畢恭畢敬地魚貫而入。

一股悲涼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許還有酸楚。

是啊!想當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氣派而奢華。上百頭的牛羊,數不清的酒具,琳琅滿目的珠寶,還有一個個獻祭的活人。作為附庸小國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規行矩步地行禮如儀,甚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大開殺戒嗎?

然而現在,這些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殷商貴族,卻隻能充當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說變就變!

據周公後來自己說,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榮偉大嗎?商的子孫,不也萬萬千千嗎?然而天命一旦改變,他們就成了這副德行。那麼,我們周的子孫,會不會也有一天穿著別人的禮服,戴著別人的禮帽,跟在別人的後麵,祭祀別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記得,武王伐紂,出兵是在正月(子月),勝利是在二月(醜月),實際隻用了三十多天。這實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後來全副現代化武裝的美英聯軍,推翻薩達姆政權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會倒吸一口冷氣。

高聳的樓台,為什麼說倒就倒?銅鑄的江山,為什麼不堪一擊?曆史的悲劇,會不會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權,能不能長治久安?

周公憂心忡忡。

沒錯,皇天上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鍾愛過夏,眷顧過商,現在又看好周,這可真是“天命無常”。看來,沒有哪個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選民,也沒有哪個君主是鐵定的天之驕子。一切都會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變。

這就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必須以殷商的滅亡為教訓,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居安思危。顯然,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麵前,周人沒有驕傲得像得勝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淵之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這是一種憂患意識。

是的,憂患。事後,周公在他創作的讚美詩《文王》中,曾這樣告誡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貴胄來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沒有一定。

請把殷商當作明鏡,

想想怎樣保住天命,

保住萬邦的信任。[4]

周人,為什麼這樣理智冷靜?

也許,因為他們是農業民族。

涇渭之間

按照周人自己的說法,他們的始祖叫棄。

棄,是個人的姓名,還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說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母親叫薑嫄。薑嫄因為踩到一個巨大的腳印,便懷孕生下了棄。據說,棄在堯舜的時代擔任過聯盟的農業部長,叫後稷。後即領導,稷為穀子,後稷的意思就是主管農業。為什麼堯讓棄主管農業呢?因為他是最早種穀子和麥子的人,被人們尊為農神。

棄,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這當然是傳說。但要說周族重農,則不成問題。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塊農田。事實上,夏商周能夠輪流坐莊,先後成為先進文化的代表,是因為有先進的生產力撐腰。他們的優勢,夏是水利技術,商是青銅技術,周是農業技術。周,是一個農業民族。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時,周人卻很奇怪地放棄本行,把自己變成了遊牧民族,“奔於戎狄之間”,直到公劉的時代才重歸農業。公劉是人名,準確地說叫劉,公則是頭銜,相當於王或侯。如果在後世,就該叫劉公。他應該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號稱公劉,則可能是這時周人已經建立了部落國家。

公劉之後若幹代,是公亶父(亶讀如膽)。公亶父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頭銜。他後來被追認為太王。亶父有三個兒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據說是吳國的始祖。老三季曆接班,被稱為公季或王季。[5]

季曆的兒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兒子則是武王。周族的世係,大約如下——

曆史地位 姓名 稱號 關係

傳說的始祖 棄 後稷 薑嫄之子

創建部落國家者 劉 公 傳為棄之後

遷至周原建立周國者 亶父 公,太王 傳為公劉之後

發展壯大周國者 季曆 公季,王季 亶父三子

準備推翻殷商者 姬昌 文王 王季長子

實施推翻殷商者 姬發 武王 文王次子

當然,所謂公劉的時代重歸農業,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飾之詞。實際情況,是之前他們文化落後,不被看作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麼說,到公亶父時,他們遷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陝西岐山),族名也開始叫周。

周原可是個好地方。

說起來周原也是“美索不達米亞”,即“兩河之間”。這兩條河,就是清濁分明的涇水和渭水。這裏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據說就連野菜都是甜的,貓頭鷹叫起來都像唱歌。[6]

移民到這裏的周族,開荒種地,也放牧牛羊。《詩·小雅·無羊》這樣唱道——

誰說你沒有羊?

三百隻喜洋洋。

誰說你沒有牛?

七尺長九十頭。

你的羊來了,

角和角擠在一起;

你的牛來了,

大耳朵搖來搖去。[7]

其實,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劉時期,周已儼然農業大族。公劉是帶著族民遷徙過的,但那顯然是為了發展壯大開拓進取。所以,他隻帶走了部分族民,還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頓,打算遷徙的則準備充分。《詩·大雅·公劉》這樣唱道——

不安於現狀,

不安於小康。

劃清田界,

裝滿穀倉。

備足幹糧,

背起行囊。

幹戈斧鉞,

全副武裝。

我們這才奔向遠方。[8]

嗬嗬,他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這是典型的農業民族風格。

是的,農業生產周期長,勞作苦,收獲又沒有保證。不違農時是必需的,精耕細作是必需的,費心費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時節的一場暴雨或冰雹,便前功盡棄,顆粒無收。那個時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

這就不能不憂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須精打細算,未雨綢繆。總之,農業民族不可能像商業民族那樣豪賭:既敢一擲千金,又能一本萬利。

因此,一直在內陸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會像來自渤海岸邊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著海風,帶著貝殼,靠著青銅器和甲骨文,沉醉於科學、技術、預言和政治化巫術,把自己的文明演繹得浪漫而神奇,詭異而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