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最近世界之國防趨勢(1 / 3)

第一章世界軍事之新趨勢

敘言

龔孟希兄因為我剛從歐洲道由美洲歸來,《軍事雜誌》又適以此題征文,乃轉征及於我,起初很高興,但執筆的時候,忽覺頭痛,何以故?因為對著題目一想,就有兩種深刻慘痛之思想隱現於腦際:(1)不錯,我是剛從歐洲回來,可以曉得現在最近世界軍事的形勢;但是我所見的事,所讀的書,是一九三六年的,卻都是一九三五年活動的結果;譬如我目前,所有最新的軍事年報,題目是一九三五年的世界軍備,而內容所說的,卻是一九三四年的實跡,在我為新,在彼為舊,拾人唾餘,以自欺欺人,良心上有點過不去;(2)德國的遊動要塞(就是國道),一動就是幾萬萬馬克;法國巴黎的工廠搬家費(為防空故),一動又是幾萬萬佛郎;到最近的英國白皮書,那一五萬萬磅的,更可觀了!軍事之所謂新的就是建設,在今日中國,幾乎沒有一件,是固有經濟力所擔任得起的;那麼談新趨勢,豈不是等於“數他人財寶”,說得好聽,做不成功;但是後來,這兩種苦痛,到底用兩句成語來解決了,第一句是:“溫故而知新。”第二句是:“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所以征文的題目,是“新”趨勢,我卻要談幾件“故”事。征文的題目,是“軍事”之新趨勢,我卻要談一點“經濟”的新法則。如果責備我文不對題,我是甘受的。

故事先從普法戰爭說起:第一件,是師丹這一仗,拿破侖第三,以皇帝名號,竟投降到威廉一世之下做俘虜。他投降的時候,說一句話:“我以為我的炮兵是最好的,那知道實在是遠不及普魯士。所以打敗了。”拿破侖倒了,法國軍人,可是鏤心刻骨記得這句話,於是竭忠盡智的十幾年工夫,就發明了新的管退炮。這種快炮,在十九世紀末,震動了歐洲的軍事技術家,德國也自愧不如,所以改良了管退炮之外還創造了野戰重炮,來壓倒他。但是俗語說得好:“皇天不負苦心人。”法國軍人,以眼淚和心血,發明的東西,到底有一天揚眉吐氣,時為馬侖戰役之前,德國第一軍、第二軍從北方向南,第三軍從東北向西,用螃蟹陣的形式想把法國左翼的第五軍夾住了,整個的解決他。法國左翼知道危險,向南退卻,德國卻拚命的追。在這個危期中,法國第五軍右翼的後衛,有一旅炮兵乘德國野戰重炮兵不能趕到之前,運用他的輕靈敏捷的真本領,將全旅炮火摧毀了德國一師之眾,橫絕的追擊不成功,害得今天魯屯道夫老將軍,還在那裏歎氣說:“誰知道法國拚命後退,包圍政策不能成功。”(見《全體性戰爭》)而貝當將軍,因此一役,卻造成了他將來總司令之基礎。我們要記得有人問日本甲午戰勝的原因,日本人說:“用日本全國來打李鴻章的北洋一隅,所以勝了!”

所以拿破侖敗戰的是“故”,管退炮的發明是“新”,由管退炮而發展到野戰重炮,是由“新”而後“故”。而法人善於運用野炮,收意外的奇功,則又是“故”而翻“新”。

普法戰爭的時候,鐵道在歐洲已經有三十幾年的曆史了!老毛奇領會了拿破侖一世之用兵原理,便十二分注意到鐵路的應用,將動員與集中(戰略展開)兩件事,劃分得清清楚楚。於是大軍集中,沒有半點阻害。但法國當時,也有鐵路,也知道鐵道運輸迅速,卻將他來做政治宣傳材料(法國當時想從速進兵來因,使南德聽他指揮),不曾把他組織的運用動員:與集中,混在一起。預備兵拿不到槍,就開到前線,拿了槍,又到後方來取軍裝,鬧得一塌糊塗;所以宣戰在德國之先,而備戰卻在德國之後;法國的主力軍,不到兩個月就被德軍解決。這是法國軍人的奇恥大辱,所以戰後就添設動員局,參謀部也拚命研究鐵道運輸法,結果不僅追上了德國,而且超過他,發明一件東西,名曰調節車站製。這調節車站的作用是怎樣呢?譬如鄭州是“隴海”“京漢”鐵路的交叉點,這鄭州就是天然的調節車站。這個站上,有總司令派的一位將官,名曰調節站司令官,底下有許多部下,必要時還有軍隊(為保護用),部下幕僚多的時候,可以上千。他所管轄的路線,有一定區域,在他桌上有一張圖,凡區域內的車輛(此外軍需品等不用說)時時刻刻的位置,一看就可明白。所以總司令部,調動軍隊的命令,不直接給軍長師長而直接下於調節站司令官,站司令官接了總司令的命令,立刻就編成了軍隊輸送計劃。這張計劃,隻有站司令部知道,他一麵告訴軍長,第一師某團應於某日某時在某站集合,一麵就命令車站編成了列車在站上等候軍隊:這種辦法,不僅是簡捷便利,而且能保守秘密,這是歐洲大戰前法國極秘密的一件鴻實(可是曾經被一位日本皇族硬要來看過),果然到了馬侖一役,發揮了大的作用。福煦將軍之第九軍,就是從南部戰線上抽調回來而編成的。要是沒有這調節站的組織,南部戰線抽出來的軍隊,趕不上救巴黎,戰敗之數就難說了。

所以鐵路創造了三十年是“故”,毛奇卻活用了,成了他的“新”戰略。法國人又從毛奇運用法中,推陳出新的創造了調節站,把老師打倒。可見有誌氣的國民,吃了虧,他肯反省,不僅肯虛心的模仿人家,而且從模仿裏,還要青出於藍的求新路。

普法戰爭以後,法國人自己問,為怎麼我們會失敗?現在這個問題,發生在德國了,為怎麼大戰失敗?

最要緊的,要算是英國封鎖政策的成功,原料、食糧一切不彀,經濟危險,國家就根本動搖,國民革命,軍隊也維持不住,所以在戰後,痛定思痛,深深了解了一條原理,是戰鬥力與經濟力之不可分;這原理的實行,就是“自給自足”,不僅是買外國軍火,不可以同外國打仗,就是吃外國米,也不配同人家打仗。

因為經濟力,即是戰鬥力,所以我們總名之曰國力,這國力有三個原素:一是“人”,二是“物”,三是“組織”;如今世界可以分做三大堆,三個原素全備的隻有美國。有“人”有“組織”,而缺少“物”的,是歐洲諸國:所以英法拚命要把持殖民地,意德拚命要搶殖民地;有“人”,有“物”,而缺少“組織”的,是戰前的俄國,大革命後,正向組織方麵走,這是世界軍事的基本形勢。

在這個形勢下,最困難,同時又最努力的,當然要算德國;因為大戰失敗後,經濟主要物的“錢”,是等於零,“物”又整整減少全國三分之一,加到敵人方麵去,現在隻剩有“人”與“組織”,在這絕路中,巧婦居然發見了“無米之飲”的辦法。所以我說:“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這個辦法,德國發明了,世界各國總跟著跑。這就是世界各國現在取消了財政總長,換了一位經濟總長。而這位總長的全副精神,不注重平衡政府對於國內的歲出歲入,而注重在調節國家對外貿易的出超入超。海關的報告書,比國會的預算案增加了十倍的價值。原則是這樣的,凡是要用現金買的外國貨雖價值不過一毫一厘,都要鄭重斟酌,能省則省;凡是一件事業,可以完全用國內的勞力及原料辦的,雖幾萬萬幾十萬萬盡量放膽做去。所以現在德國一會兒沒有雞蛋了,一會兒沒有牛油了(因為農產不彀,須從外國輸入),窮荒鬧得不成樣子,可是一個工廠花上了幾千萬,一條國道花上幾十萬萬,又像闊得異乎尋常。

國防的部署,是自給自足,是在乎持久,而作戰的精神,卻在乎速決,但是看似相反,實是相成;因為德國當年偏重於速決而不顧及於如何持久,所以失敗,若今日一味靠持久,而忘了速決,其過失正與當年相等。

有人說:“大戰時代的將軍,都是庸才,所以陣地戰,才會鬧了四年,如果有天才家,那麼陣地戰決不會發生。”現在天空裏沒法造要塞,空軍海軍,都是極端的有攻無守的武力,所以主帥底根本戰略,還是向速決方麵走。

新軍事的主流,是所謂“全體性戰爭”,在後方非戰鬥員的勞力與生命,恐怕比前線的士兵有加重的責任與危險。而一切新設備之發源,在於國民新經濟法的成立;“戰爭所需要,還是在三個‘錢’字”。(意大利孟將軍之言)

德國人第一步,是經濟戰敗,第二步,卻是思想戰敗。思想問題,可是範圍太大了,姑從軍事範圍內來說明:卻好有去年,國防總長勃蘭堡元帥,為《兵學雜誌》做的一篇短短的宣言,不僅可以看見將來兵學思想的趨勢,還可以作我們雜誌的參考:

“德國國防的新建設,及未來戰爭的新形式,給予我們軍官的精神勞動以新的基礎及大的任務,所以有這新成立的兵事雜誌。

他是嚴肅的,軍人的,精神勞動之介紹者;如同從前的“兵事季報”在軍官團統一教育上負有絕大的工作,今日這種新雜誌,是真(學術的)和光(精神的)之新源泉,即是從“知”到“能”的一條堅固的橋梁。有三個原則可以為《兵學雜誌》之指針:

(一)一切既往的研究,如果不切於現在及將來的事實,是沒有用的。

(二)全體比局部重要。細目在大局裏,得到他的位置。

(三)思想的紀律,包含於軍紀之中,著者與讀者須同樣負責。”

這三條指針須加以簡單說明:

第一條解釋十九世紀的初元,德人好為玄想(故有英製海法製陸德製空之諷詞,此空非今航空之空,乃指康德之哲學),矯其弊者,乃重經驗,重曆史,其實加耳公爵(德國第一人戰勝拿破侖者)言“戰史為兵學之源泉”的原則,仍是不變,而德人後來,不免用過其度。最近意大利杜黑將軍之《製空論》一書,刺激了許多青年軍官的腦筋望新方向走。杜將軍反對經驗論,以為經驗是庸人之談,以創成其空主陸(海)從之原則。他的立論,在當時雖專為空軍,但是思想涉及戰爭與兵學之全體;他的運用思想方法,也別開生麵,杜黑可名為最近兵學界的彗星!能運用杜黑思想於陸軍,恐怕是將來戰場上的勝者!這是勃元帥新的急進派的理想,而可是用穩健的態度來表明。

第二條解釋十九世紀下半期,德國科學大為發達,而軍官又以階級教育之故,有專識而無常識。故世人譏之為顯微鏡的眼光,言其見局部甚周到,而忘其大體也。當年德國外交經濟乃至作戰失敗原因,未始不由於專家太多,看見了局部,看不見全體之故。

第三條解釋“一國的兵製與兵法,須自有其固有的風格。”此是格爾紫將軍之名論。現在兵法,仍分為德法兩大係:英接近於德,俄接近於法。德國自菲列德創橫隊戰術,毛奇加以拿破侖之戰爭經驗,而活用之。普法戰爭前,十七年工夫,其大半精力費於教育參謀官,使其部下能確切明了,而且信任主帥戰法之可以必勝,在毛奇名之曰“思想的軍紀”。故德之參謀官,隨時可以互調,而不虞其不接頭,此德國軍官團之傳統精神也。大戰失敗以後,理論不免動搖,近時著者,對於許立芬,小毛奇,魯登道夫,乃至塞克脫將軍之議論,不免有攻擊批評之態度(近日已禁止),故勃將軍鄭重聲明,欲恢複其固有之傳統精神也。

第二章兵學革命與紀律進化

四月一日在中央航空學校講

奉委員長命令。並蒙蔣副校長之招待,茲將最近在歐洲視察所得,擇其大要,與諸位一談。

在未講本題以前,先要將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民族英雄,他的屍骨現在還能照耀湖山而發生光彩的嶽武穆所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兩句話來解釋一番。這是嶽武穆由於經驗得來的一句兵學革命的名言,同時即是現代實戰的方法。但是過去一般不懂軍事的人卻解釋錯了。他們斷章取義把“存乎一心”誤解為存乎主帥一人的心——就是看重了一個心字,而把這個“一”字看輕了。原來這個“一”字,應當作為動詞解,不應當作心字的形容詞解。書上明明說著武穆好散戰,宗澤戒之,武穆答曰,“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陣字用現代兵語講,就是“隊形”,隊形的作用,就是使多數人能彀一致動作。譬如檢查人數,要是一百個人東一堆,西一堆,一時就數不清,如果排成兩行,一看就明白。所以戰鬥要用橫隊,就是要使多數人能在同一時間使用武器。運動要用縱隊就是多數人能容易變換方向,適合於道路行進。所以用外國戰術演進史來解釋:陣而後戰的“陣”就是德國菲列德式的橫隊戰術。“散戰”,即是“人自為戰”,即是拿破侖的散兵戰。嶽武穆是發明中國散兵戰的人(不是因為當時的武器,是因為當時的軍製)。

人自為戰最要注意的問題,就是特別須要紀律,就是特別須要一致。諸位學過陸軍的,都知道現代戰爭,要把隊伍疏開成散兵線才能作戰,但隊伍成了散兵線之後,須利用地形。故隊伍不必求其整齊,放槍也不要求一起,各人各利用地形,各人各瞄準。這一種自由的紀律,比規定的死板的紀律,要強得多。所以嶽武穆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就是說,有紀律的人自為戰,在形式上差一點是無關緊要的,最要緊的是精神上的一致。倘精神紀律能彀一致,一定可以打勝仗,這種理論,嶽武穆與拿破侖所發明都是一樣的。我們知道,當法國大革命時,拿破侖統率一群訓練時間很短的民軍,把歐洲許多國家已經訓練了一二十年的老兵,打個敗仗,就是有紀律的人自為戰的結果。

講到軍隊紀律之進化,可分三大段:

第一階段,紀律是靠法——也可以說是用刑——來維持的,在野蠻時代練兵方法都是用刑法來督責士兵,不聽話不服從,便打他,甚至於殺他。因為在野蠻時代,不用刑罰,便無法統率士兵。德國在十八世紀,也是傭兵製度,尤其是普魯士都是傭外國人當兵,與外國人打仗,使自己的百姓能從事於耕種,以免軍餉無著。普魯士起初都是訓練外國兵,士兵稍有不對,立即鞭撻。故普魯士之練兵方法,以嚴格著稱於世,這完全是以形式來樹立軍紀。

第二階段,軍紀是依情感來維係的,這比較用刑法來維持的算是進了一步,用情感來維係軍紀,可以分為兩方麵來講:一種是官長待士兵很好,上下感情融洽,士兵由於情的感動聽受官長的指揮。另一種則因後來兵額擴充,兵與兵之間發生感情,或由於同鄉同省的關係發生感情,來維係軍紀。(參觀下文軍隊教育章)

但是曆來帶兵的人,總是法與情兩者並用的,這在中國就是所謂“恩威並濟”的方法。

第三階段,現代由於兵學革命,紀律也跟著進化,到了自由——也可以說是自動——的時代。軍紀還可以自由嗎?為什麼現代軍紀要進化到自由的地步呢?先要知道自由的意義。我說靠“法”或“情”來維持的軍紀,都不是真的紀律。真正的紀律,絕不是國家的法律,或官長的情感所能勉強養成功的。現代的紀律要由各人內心自發的,尤其是空軍的紀律非走上自由——自動之路不可。就以最易統率的步兵來講,在歐戰初期,在陣地上連長還可以照顧全連的士兵,但是到了歐戰末期,武器進步,不僅連長不能照顧全連一百多名士兵,就是一個排長,在戰場上有時也照顧不了一排的士兵。你要照顧士兵,就先受到傷害。所以現在各國不僅要空軍能各個獨立作戰,就是向來最易統率的步兵,也要養成各個均有單獨作戰的能力。要養成這種紀律,絕不是外力所能造成的,完全要由內心自發的。在軍事教育上本來是有兩種方法,一種叫做“外打進”,一種叫做“裏向外”。“外打進”的方法,就是從外表儀態的整齊嚴肅,行動必須規規矩矩(孔子教顏淵非禮勿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為求仁之目),以浸潤之,使心誌和同,養成紀律。至於“裏向外”的方法,這是拿破侖所發明的,其教育方法,是啟發其愛國心,自尊心,使人人樂於為國犧牲,但外表則不甚講求。故帽子不妨歪戴,軍禮不必整齊,然而實際作戰,便能得到非常的成績。當法國在大革命時,人民不管自己對於槍會不會開放,但是一聽到“祖國危險了”的口號,成千成萬的人便自動的拿起槍杆上前線與敵人作戰。法國有一張圖畫,是紀念革命時代人民愛國的心理,其圖為一家族,有絕美的太太,有極可愛的小孩同男人正在一桌吃飯,忽然門口飛進一張紙條,紙上寫了“祖國危險了”幾個字,於是男人就放下飯碗奪門而出,踴躍赴戰場應敵。那時法國四麵都是敵人,而且敵人的軍隊都經過長期的訓練,論武器亦較法國民軍優良得多。但是法國民軍作戰的精神,個個都勇敢非凡,所以在拿破侖未出世之前,法國一個國家,已經可以抵抗全歐洲的敵人。故自法國革命以後,便可以證明人民為國犧牲是無可留戀的。軍事教育雖然有分“外打進”“裏向外”兩種,但是現在各國練兵方法,都不偏重於一種,而是兩種並用的。他們軍事家一致感覺,必需訓練使他們的士兵,沒有長官而能打仗,這才是好軍隊。近代戰爭要人自為戰,並且每個人都要由內心的自覺來遵守紀律,這才是近代最進步最高等的軍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