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上篇 3
你還記得那天吃那塊豆沙餅的感受嗎?美味?絕妙?欲仙欲死?登峰造極?極樂世界?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是吧?在你看過的所有寫吃的小說片段中都找不出貼切的形容。餘華《許三觀賣血記》裏描寫用嘴炒豬肝夠誘人吧?傑克?倫敦《熱愛生命》中那種對食物的饑渴夠強烈吧?可是都不夠表達你的感受。就像一個人間仙境,美不勝收,可你動用了世上所有的色彩也畫不出那其中的絢爛繽紛。就像一個令你心旌搖蕩的女人,你搜刮了世上所有的詞藻和比喻來描繪她,也覺得遠不及她本人撩人心扉。是這樣的感受對吧?
那次吃豆沙餅的感受,我知道我這一生都隻會有一次。那塊豆沙餅是一年後這個日子的王牌。它擊潰了我最堅固的防線。一年後的日子率大軍勢如破竹,浩浩蕩蕩殺來。多少美食多少卡路裏多少脂肪紛至遝來,如雨如瀑……我的胃,這一年來,它像一隻溫馴、乖覺的貓,蜷伏在我身體中,沒有動靜。它隻是令行禁止、俯首帖耳,在對死亡的恐懼這一我體內僅剩的欲望與活力的號令下,例行公事地白菜豆腐、白菜豆腐。多少個日夜幾天不吃、一天不吃、一天一頓,它空乏無力、奄奄一息,也不做任何反抗,最多呻吟幾聲,然後在我堅定意誌的鞭策下又膽怯地退到角落,蜷成一團乖乖睡去了。可是這塊豆沙餅像給它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它伸展肢體,活動筋骨,一下子躥跳起來,它變得生機勃勃、活力無窮,在一塊接一塊的豆沙餅之後,它又吞下了一塊接一塊的蛋糕、一個接一個的麵包,所有我過去嗜好但禁食一年的食物鋪天蓋地張牙舞爪撲來。我的味覺神經像一架棄置很久,滿布塵埃的豎琴,被這些食物彈撥如雨……我的意識開始逸失,大腦開始融化,身體也開始焚毀,我的肢體、各個器官都在消釋化解,最後我整個人都隱沒了——隻剩下了一張嘴和一個無底洞般的胃。我過去的一切,一切苦痛、淚水、歡騰、情愛、我的親人與摯友、我的銅城我的童年、甚至於我的精神家園,我走過的那二十年紛紛揚揚的歲月——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這時頃刻間灰飛煙滅、化為烏有;我將來會繼續的苦痛、淚水、歡騰、情愛、我將會失去的親人與摯友、我將繼續跋涉的前路、我將繼續攀爬的歲月、我終其一生追求的文學夢——這一切的一切也都在這一刻變得毫無意義,變成虛無中的虛無。我隻剩下了這一刻,這一刻騰空而起,淩駕一切。前無去日,後無來時,我的時空靜止——一切的一切靜止在這一刻我不停蠕動的嘴和歡呼雀躍的胃上。我活了這二十年仿佛都白活了,仿佛我從來沒有思維過,沒寫過那堆成小山的文字,沒看過那浩如煙海的詩書;仿佛我從來沒愛過,沒斷指寫血書,沒為情所困淚水滂沱,仿佛我這二十年就隻幹過一件事——吃!我將來的歲月仿佛也是無用了,仿佛我從此以後再也無需思維,再也不會靈感勃發文思泉湧,再也不會醉心文字流連書海;仿佛我從此再也沒有愛的能力,再也不會為任何人怦然心動,再也不會為情斷義絕而心痛,仿佛我生命剩下的日子都隻用來幹一件事——吃!仿佛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吃,仿佛我唯一的能力就隻有吃,仿佛我的創造和奉獻我對社會的責任就是吃,仿佛我所有的愛恨情仇理想追求都是圍繞吃展開,仿佛我將來的死亡也該是由吃所致為吃而獻身。吃,吃,吃,吃,我的胃已經喪心病狂,它像從千百年的監禁中放行的魔鬼一樣手舞足蹈,它像交歡中的蕩婦交媾中的雌性一樣呻吟嚎叫……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身體器官可以脫離整個生命體而獨立存在,可以另行一個自我,有自己的思維與呼吸,我的胃就像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根本不服我管束,甚至公然挑釁我、攻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