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下 篇 26
我們差點忘了我是在火車上。我們這列火車現在似乎沒有太大作用了,而且相對於我時空越來越跳躍的敘述它的行駛已經不太能跟上了。在後麵我們得進入當前,也就是我母親將我帶回家養病後的日子,所以我們該從這列火車上下來了。就像瑪格麗特?杜拉斯後來也下了船,從下船以後展開敘述。我們在下車之前還有一些要交代的。
你們已經知道,瘋狂的減肥使我的子宮麵臨一場大旱,我的月經血幹涸長達一年。不能夠明了愛情的意義/隻想要為一棵樹/成為潰傷而潮濕的/土地/在詛咒的淤泥裏/迷失了一個關於子宮的秘密……我的子宮,最終成為死神宴桌上的供梨。在性別的終極,究竟有一把怎樣的鑰匙,有著怎樣的啟示與界限;甚至於,性別本身的意義何在,想想那創始之初和那世界末日再想想上帝本人。在那麼長的時間裏,我就是這麼追問的,我反複追問意義,追問一切的意義,甚至於我減肥本身的意義。我的那種虛無感簡直致命,我減肥的初始緣由是出於對某種女性美的極端嗜好,可是到了後來,所有見過我的男人都一致認為我不美,我的回頭率全部來自驚恐而不是傾慕。我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在萬事皆以虛無麵貌呈現在我生命之時,別人的目光也像霧氣一樣在我麵前消散。女性意識逐漸淡化,性別的意義也趨於虛無,我是在母親的苦苦哀求下跟她去看婦科的,領回幾瓶奇奇怪怪的小藥丸。我看到有“黃體酮”幾個字,還看見有“孕激素”“雌激素”等字樣,我拒絕服用,因為我根據自己的常識,堅信激素會使人發胖。母親聲淚俱下懇求我吃,女兒啊,媽求你了,你是存心不要媽媽抱外孫啊。我是不會要孩子的,我斷然說,沒有生育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你現在這麼想,將來不一定是這麼想,到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了。我相信自己不會後悔,可是拗不過母親,假期在家時我勉強吃了些藥,後來去W大學上學,我騙母親說我定期服藥,實際上那幾瓶藥被我扔進了垃圾箱。還有什麼比瘦更重要,還有什麼比一身骨頭更美,那種美超越了性別本身。
我對於性別的忽視顯然激怒了我靈魂中夏娃的骨髓,她開始拒絕奔流。我不知道一個正常人身上雌雄兩種激素的標準比例。當然,在一個女性的身體裏,雄性激素應該是極為少量的是隱藏極深的。可是,當雌性激素嚴重流失時,雄性激素會如何泛濫而肆虐呢!告訴你吧,雄性激素會這樣,會這樣來摧殘一個“女人”(?)——有一天我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長胡子了!
我在鏡子麵前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多的時分。據說女人都是自戀的,據說女人的愛情隻是愛自己在愛情中的樣子,據說女人最終都是自己嫁給自己。我一生幾乎都是在鏡子前消磨時光,因而我熟悉自己臉部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毛細孔。可是有一天,我在自己臉上發現一些奇怪的現象,我怔在那裏,我想我是看錯了,我調整光線,再看。我把臉轉過去轉過來,反複看,那上唇上一夜之間滋生出來的一叢怵目的黑毛雖然尚未濃密、也不明顯,但是對於一向冰肌似雪,皮膚上幾乎沒有瑕疵的我,那樣一叢毛無異於飛來橫禍,觸目驚心。我忽然又發覺,喉結從來沒有如此明顯過。由於我過於幹瘦,脖子上的喉骨格外突出,就像長有喉結一樣,但是絕不像那天那麼類似男性。我張了張嘴,不敢發聲,怕自己聽到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可是如果我從自己發出的聲音裏聽到的是男人的嗓音,其實那又有什麼奇怪的呢。其實這一係列又有什麼奇怪的呢,胡子、喉結等等,這些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我是男人還是女人?——有什麼可以證明。我的乳房還在嗎?——早已夷為平地。我的月經血呢?——早已大江東去。我摸摸上唇剛長出來的細軟的黑毛,摸摸脖子上突出的喉頭,我像是想尋找某種證明一樣向下摸去——下麵——我的下體。那裏能夠證明什麼,那裏雖然沒有長出一個凸起的雞巴,難道你能說那裏有一個潮潤的毛叢嗎?那一片不毛之地,能夠證明什麼,能夠證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