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上 篇 4
在我小時候,除了方幽和左左,其實沒有什麼朋友。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獨處的人。在第一章我已經告訴你們了,我是典型的雙重性格,在我的童年時代,我一邊和方幽以及一大夥銅城三中的小孩到處瘋跑瘋玩,一邊又在自己幻想的城堡裏暢遊。我和自己說話,我喜歡長久呆在床上沉醉在五彩繽紛的夢中,喜歡長久地坐在那裏胡思亂想,我相信萬物皆有靈我和世間很多看起來沒有生命的東西聊天。我把我的十根指頭想象成兩家人,我給每根指頭取了名字,兩個拇指分別是兩家的父親,兩個食指分別為母親,依次下去是女兒,大兒子,小兒子。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把高一點的想象成女人。然後我想象這家的大兒子、小兒子都愛上那家的女兒,那家的大兒子愛上了這家的女兒,這家的女兒卻愛上那家的父親,那家的父親與這家的母親私通。編織了兩家之間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的網絡。然後我就天天和自己的指頭自言自語。我還自編自導了很多故事,自己演母親時,就抱著一個熱水袋,像真的抱了一個嬰兒一樣輕輕拍它哄它入睡。於是家人就常常看見我抱著個熱水袋在屋裏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以為我智力有問題呢。他們哪裏能懂得我豐富的世界。我和鳥兒說話,我看著鳥的眼睛,鳥不怕我,它們常常跳到離我二三尺的地方和我對視,我一直看到它們目光深處,這時我知道了它們在想什麼。我擁抱樹木,小時候我就感到每一棵樹都有皮膚,有體溫,有心髒的律動,有時我擁抱的樹滾燙顫抖,皮膚下麵的血液都沸騰了,這是一棵我久違的樹,它因為我的親近而激動;有時我擁抱的樹不喜歡我,我就問,樹啊樹啊,你為何不喜歡我。夜幕降臨後,我長久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告訴方幽,星星也有生命,星星也有愛,有時星星愛上地麵上一朵小花,它就奮不顧身往下跳,這時它就成了流星。
我把這些告訴方幽。那時候我在方幽麵前總是喋喋不休。我也告訴左左。左左卻比我幸運,她是最得神的眷顧的,早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她就找到了那麼神奇的生存方式,那個時候她就以寫詩來證明自己強有力的存在。我卻還在渾噩之中。但是我也逐漸意識到某種需求與饑渴。當清早昨夜的殘夢像汁液從腦中淌出來流在枕上氣味撲鼻時,當萬物在我的目光觸及下紛紛顯靈成精時,當感情像洪流在體內洶湧激蕩撞擊拍打我的靈魂內壁,我該怎麼辦,方幽、父母等等這些我最親的人是不可能幫我解決這些問題的。漸漸的,我知道,靈魂的問題隻有與靈魂有關的事業可以解救,我早就想過,我隻有四種選擇,美術、音樂、文字、以及綜合了這三種的電影。我要麼把沒完沒了折磨我的千奇百怪的夢境用畫來表現,我可以成為畫家來解救自己;我要麼把自己豐盛甚至泛濫的情感以及靈魂的躁動沸騰轉變為激動人心的旋律,我要寫出神奇的曲子用音符去解剖自己去觸摸世界;我也可以成為一名導演,把我的想象力、把我異常發達的視覺神經聽覺神經運用到電影手法中,以此來使自己的神經得以鬆弛,不致瘋掉。可是最後我選擇了文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但我知道,這的確是神的意旨。因為,所有這些充溢我生命的東西,並未如我所願變做畫麵、音樂等疏導出來,而是變成了一個一個黑色蠕動的文字。十二歲以前,我還不知道借助文字這個載體,我隻能用語言,那時有方幽。可是,那時,左左的詩就已經在啟示我了。直到離開銅城,我開始和左左通信,那是我最早的自我文字,我是通過與左左通信開始和文字通靈,我靈魂的每一個細胞都找到了一個文字解碼,每一個文字都是它們的氧氣,又是它們呼出的二氧化碳。左左的詩和信是我最初的讀物,它們對我的啟蒙作用不下於後來那些經典作品對我的影響。我的靈魂正是在對左左的解讀過程中日益豐滿,於是更多更豐厚的閱讀需要隨之而來。我開始耕耘我的精神家園了。其實早已開始,這是在我的生命開始之前就已經預設好的,這是神在賦予我生命的同時就賦予我的,有很多時候,我懷疑左左這個人的存在,我想她或許就是神的現身。她的美麗那麼夢幻神化,後來她又神秘地消失在我的生命,杳無音訊了無蹤跡。我想,她正是神派來賦予我這一切的。神賦予我這一切,我知道並不是某種使命,而是一種解救,我始終非常低調非常狹隘地把寫作這種偉大的靈魂事業看成一種自我解救的事業而非救國救民的事業,這或許隻是我個人的特例。神在創生我的同時創生了我靈魂中諸多的缺失,神在我自身內部劈開一個與生俱來的裂痕,這使我生就撕裂的性格,每個人都有自己一生中注定的苦難,比如我的父母,他們最大的苦難是我。而我這一生最大的苦難就是靈魂世界的險象環生,就是那神布置在我靈魂中的魑魅魍魎,或者說,最終傷害我的不是世俗世界最終背叛我作弄我的不是命運而是我自己。我最終將被自己戕害啊,於是神要我寫,寫吧,它說,寫吧你不能停下來,這樣你才能將自己解救,寫下去寫到生命盡頭你才有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