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 1
壩上的風硬梆梆的,甩甩胳膊,便撞出錚錚的響聲。
可惜馬天甩不起來了,一隻袖子空著,另一隻手提著沉甸甸的包。馬天坐了整整六個小時汽車,腿酸脹脹的,像是生了鏽。幾個摩的司機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馬天去什麼地方,要不要坐三輪。一個尖嘴猴腮的家夥說肯定是去柳湖的,來這兒的人都是去柳湖的,便要拎馬天的包。另外兩個怕猴腮臉奪走馬天,一個拽馬天的胳膊,一個牽馬天的袖子。
馬天困在中間,如一隻挨宰的羊。馬天說不坐不坐,我誰的車也不坐。可對方依然強硬地熱情著。馬天扭頭時,看見了對麵的那個女人。她靠在飯館門口,有些同情地望著馬天。她在嗑瓜子,非常得快,瓜子皮雪花一樣從嘴裏飛出來。馬天說我要吃飯,然後從包圍中掙脫出來。
馬天要了一盤菜,一碗米飯,一瓶啤酒。女人很麻利地弄上來,然後又靠在門口嗑瓜子。馬天邊喝邊瞄著她。她不漂亮,但是能拴住男人的眼睛,用本地話,這是一個很脆的女人。也許是她的眼神,也許是她的某一個動作滑進了馬天記憶深處,馬天的眼睛有些潮。
女人似乎覺察到馬天在觀望她,回頭衝馬天一笑,問,你不是來旅遊的吧?
馬天哦了一聲,你有什麼根據?
女人說,說不上來,反正你不像。
馬天想,難道我落魄得連遊客都不像了?
女人說,其實沒多遠,認識路,走也可以。
馬天說,我認識。
女人問,你來過?
馬天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就是柳湖人啊。
女人說,天晚了,你還是坐摩的走,現在不安全。
馬天想,不安全又怎樣,能從他身上打劫到什麼?包裏除了替換的衣服,就是一些翻出毛邊的雜誌。最值錢的也就那台錄音機了……馬天的心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小寶交給他的任務。這台錄音機雖有些年頭了,卻是不能丟的。不然沒法向小寶交待。除了小寶,馬天現在一無所有。別的要求他無法滿足小寶,這個要求他一定要……完成。完成?他問自己,臉上滲出苦澀。其實,小寶一提出來,他就知道這是荒唐的,但他還是很痛快地答應了。他不忍看著小寶失望。
馬天從飯館出來,一個人噌地竄到他身邊。竟然又是那個猴腮臉,不知他在什麼地方藏著。他衝馬天齜齜牙,老哥,我等你半天了。馬天被猴腮臉的耐性打動了,沒問價錢就上了車。
猴腮臉說老哥坐好啊,三輪車嗖地從營盤鎮彈出去。馬天還是父親去世那年回來的,距現在整整十二年了。家鄉的氣息從三輪車寬大的縫隙擠進來,往馬天的臉上亂撲,將臉撲得潮紅潮紅的。一個影子從記憶中飄出來,在馬天眼前甩來甩去。馬天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那是少女特有的芳香。一個顛簸,她突然豎在他跟前,原來她沒有沉到他的記憶深處,她一直在他的腦壁上停留著,她不是一個影子,她是如此的清晰。她站在那兒,嘲弄地望著他。
馬天不安起來,他的心像是被麻繩捆住了,一陣陣往緊縮著。
如果不是小寶要高考,如果不是他還沒攢夠小寶上大學的費用,馬天是不會回來的。每年這個時候,馬天都接到馬遠的信。馬遠說他的旅遊點兒又到了旺季,馬天方便的話,回去幫他幾天忙。馬天看到“方便”兩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個無業遊民,有什麼不方便的?馬遠是怕刺著他,還是故意寒磣他?馬天將信揉作一團,從窗口拋出去。但馬遠的影子是拋不出去的。馬天沒想到馬遠會有今天。馬天從電視上、報紙上常看到馬遠的柳湖渡假村做的廣告。當著小寶的麵,一遇見這個廣告,馬天馬上跳過去,如果小寶不在,他就盯著不放。世事如煙,當年的馬遠不謀正業,沒人看得起,而馬天一直是父親掛在嘴邊的驕傲,就在父親喪事期間,馬遠還和村裏的一個寡婦鬼混,氣得馬天狠狠摑了他一個耳刮子。可現在,馬遠成了名震一方的老板,馬天淪落得連女人都跑了。讓馬天給馬遠幹活,馬天抹不下臉。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馬天怕見杜翠翠。他不知如何麵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