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黑炮(3)(1 / 1)

以上是小說的第一章。寫到第二章,我們就需要變換一下人物和場景。這就是所謂小說的章法。

現在我們來看這位郵電局的女營業員。這裏又要聲明,這位姑娘僅僅代表她“這一個”——如黑格爾所說的,絕不代表全體可敬的郵務人員。鑒於經常會有“難道我們的什麼什麼是這樣的嗎”的文藝責難——不是文藝批評,這種聲明是必要的。當然,她有她的真名實姓,但按《百家姓》的順序她應該姓孫了,我們就叫她孫菊香吧。

孫菊香其實是個天真幼稚、模樣俊俏的姑娘。她現在是坐在高高的水磨石櫃台後麵,如果她站起來走兩圈,你會發現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天然嫋娜的風韻。上中學時,她最高的理想是將來到文工團裏去,她自信舞蹈、唱歌、表演都拿得下來,會成為一名全能演員。但中學畢業後,投考藝術院校和本市的歌舞團都沒有被錄取,在家閑待了一年。後來頂替她媽媽進了郵電局。由於她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人也活潑可愛,不久就從裝郵袋、搬郵包的工作調到前台來當營業員。不過她並不喜歡這種工作。不管是裝郵袋、搬郵包還是收電稿、開發票,她都覺得煩悶枯燥。

在平時,她是個迷人的、嫵媚的姑娘,不但注意梳妝打扮,也很懂得運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博得同誌們和鄰居的喜歡,所以人人都說她是個好姑娘。追求她的男青年不少,但她還想再等一兩年才結婚。這樣的年齡,正是女人的黃金時代。

可是,隻要她一走進這間C市郵電局的營業大廳,坐在櫃台後麵這把人造革包的椅子上,就像被施了一種什麼魔法似的,模樣即刻變了:不隻麵若冰霜,並且態度生硬,和這間大廳裏散發的那股特殊氣味完全和諧地融為一體。今天上班,她本來就不痛快。百貨大樓新到了一批外國進口卷發器:電吹風、電剪夾、電梳子等等全套才賣四十一塊錢。盒子的裝潢很漂亮,印著一個風騷的白種金發美女,櫃台的“露布”上寫道:“進貨不多,欲購從速!!!”光那三個大驚歎號就夠刺激人的了。吃早飯時,她跟媽媽商量,要買一套。媽媽大吃一驚,說是從來沒聽過搞“毛毛”的玩意兒要賣幾十塊錢的!她媽媽在五十年代初期參加工作時剪掉辮子,直到如今快六十歲了還是土話說的“二道毛”,從來沒有在頭發的花樣上翻新過,嘟噥說:“那又不是碧玉簪,又不是金釵,要好幾十塊錢?!”而她的正嚼著油條的爸爸,一個土產雜貨門市部的副主任,憤憤地說:“現在,隻有搞投機倒把的人才有那麼多閑錢買那種玩意兒!”

提案在家庭會議上沒有通過,倒惹了一肚子氣。上班來,她又聽旁邊管長途電話的姑娘說,那種電氣卷發器昨天就賣完了。可見現在有錢的人還是不少。這更使她鬱鬱不樂,自怨自歎沒能加入文工團。在演出單位,像這種化妝用品都是公家出錢買的。於是,她不自覺地就要在一件什麼事情上發泄一下。憋著氣辦了幾件平常的業務以後,一份這樣的電報稿伸到她麵前:

R市西大街市文聯

眾星散

她把電報稿朝水磨石台麵上一摔:

“打電報,不能用隱語和雅語!”

“請問,這怎麼是隱語和雅語呢?嗯?”櫃台外麵的人用嘲諷的語氣質問她。

她抬起頭: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白麵書生,戴著一副式樣新穎的寬邊眼鏡,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風衣裏是隱條花呢的西服和雪白的襯衫領子。從他的上身,她可以想象到他下身穿的一定也是筆挺的褲子和三截頭皮鞋。她暗自思忖沒有找對發泄對象,語氣和緩了一些:

“請你把意思寫明白一些。”

“還要怎麼明白呢?這難道還不明白嗎?”白麵書生仿佛對她比對打電報還感興趣,風度瀟灑地跟她貌似說理辯論,而實際上是自我介紹起來。他是R市文聯的編輯,來本市參加什麼“詩會”的。這個“詩會”很盛大,全國有名的詩人都薈萃一堂,言下之意他也是位名詩人,R市有些業餘作者也想來見識見識,但今天“詩會”散了,他打電報回去報告那些著名詩人已各奔東西,意思是叫他們不要趕來。

“打電報不是和寫詩一樣,要用最簡潔、最精練的語言麼?”詩人臉上掛著揶揄的微笑。“你難道要我寫上‘著、名、詩、人、已、回、全、國、各、地、你、們、不、要、白、跑、一、趟、了’這麼多字嗎?要不,你替我擬個稿子吧!”詩人一麵說,還一麵詼諧地掰著手指頭算字數。排在後麵的人早就嫌她辦事太慢,趁此發出了一片有傾向性的笑聲。聽到詩人要她代擬電報稿,又見她瞠目結舌的樣子,笑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