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詩歌集》
香甜爽朗的晨風,穿過破玻璃輕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別清醒。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一定會夢見母親。但是,卻沒有。生與死既是一步之隔,又離得非常遙遠,在夢中都無法再見到慈顏。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在鍋灶中間度過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個世界,相信托夢、還魂等等無稽之談。有時,在燈下,她老人家帶著那麼神秘和虔誠的神情,對我說得活靈活現,仿佛靈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隨著清風就能飛臨人間。那麼,是什麼阻礙了她老人家來到我的夢境哩?……
我正躺在鋪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高亢的樂曲,同時窗前的操場上也響起了哨聲和口令聲。我坐起來,想從玻璃缺口向外看個究竟,而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餅,卻從被子上滾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著的九個人,經過一番考慮,真如她所說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趴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經散了。隻見玻璃缺口的邊沿上,有一縷像是從肉上刮下來的鮮紅的血跡。
幹活的時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聽到過多少秘密!)叫到離人們很遠的地方修一段車路。
“謝謝你!”我說,“我看見了,也吃了。”
“是你一個人吃的嗎?”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調皮地笑著,“我本來拿著根樹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後你別讓他們知道。”
“算了吧,以後別送了。”我一麵扔土一麵說。
“為啥?”她歪著頭,不解地看著我。
“誰知道我要關多長時間,也許……”
“不,”她任性地說,“反正你關多長時間我就給你送多長時間,老送下去……”
“那麼,我就要老關下去囉?”我淒愴地笑了笑。
“不,”她拄著七九步槍,望著遠方,臉上溢出如夢似的甜蜜,“你在這裏我給你送吃的,以後……”
“以後怎麼樣?”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確實沒有想到以後會怎麼樣。
“以後……”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說了,你壞得很!”
“你這倒說對了,我本來就是壞人嘛。”
“別,別……”她向我靠攏過來,又撅起鮮紅豐滿的嘴唇,像哄孩子似的,“我這是說笑的,你別生氣,啊,別生氣。我知道你們右派是好人。過去我們村裏也有下放來勞/改的。就是說‘大煉鋼鐵’搞糟了、‘大躍進’是大冒進、老百姓餓死了這些話的人。我媽跟我說過,你們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驚,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傾”搞混了。趕快說,“不,我沒說過這些話!”我的確沒說過,而且連想也沒敢想過。她這樣大膽而明確的話,又引起了我的懷疑。
“說了就說了,怕啥?這兒又沒別人,就這個瘋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綹頭發撩到耳後。我看到她手背上貼著紗布。
“你的手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