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話(14)(1 / 1)

“你看看!你給我數數,這把草裏有多少稻苗。”陡然,他臉色一變,大吼起來,“說!你說!你是啥用意?搞破壞?哈哈哈……”他齜出牙獰笑著,“看不出你,還有這麼一手。咬人的狗不叫喚,暗地裏來啊!無產階級專政咋的你了?你就這麼仇恨,上來!上來!你給我上田埂上來!……”

全水稻田裏一百多對眼睛全盯在李大夫身上。李大夫已經失去了知覺,失去了分辨能力,低著頭,垂著肩,呆呆地站在田埂上。劉俊叫來兩個男戰士,把撂在田埂上的雜草捆成兩大捆,一邊一捆掛在李大夫脖子上。又用一根草繩套著他的頭,繩子的一端牽在一名男戰士手裏。

“帶去遊街,叫他示眾!不打你就不倒!牛頭不爛,多費點柴炭!我姓劉的就不信製不服你們這些資產階級……”

灰黑的泥漿塗滿李大夫花白的頭發和胡須,又滴滴答答地流遍他全身。他像一頭疲憊的牲口,被人牽著,拖著,順著田埂農渠蹣跚著。跨田口的時候,他又摔了一跤,滾得成了一個泥團。稻田裏是一片起哄笑罵的喊聲:

“哈哈,大主任圍起了狐皮領子……”

“這家夥,過去一雙皮鞋就值六十塊錢,這下也叫他嚐嚐赤腳醫生的味道……”

“喂,金光明(這大概是牽他的男戰士),你這頭驢可是他媽的喝過墨水的呀……”

我偷眼看看坐在樹陰下的她,她卻早已背過了身去。

晚上,李大夫吃不下飯,躺在炕上老淚縱橫:“怎麼辦?老秦,不幸而言中呀!……以後,肯定會像你說的那樣,他們不放過我,要整死我呀……”

老秦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兩人到我小鋪上坐下。

“你看怎麼辦?”老秦問我。

“現在能怎麼辦呢?我隻覺得這……這的確比拳打腳踢還可怕!”

“天真!”老秦不滿地斜了我一眼,“這就是拳打腳踢的前奏,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哩。難道我們就這樣,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腦子裏亂得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

“我記得你說過宋征和北京方麵的關係。”老秦說,“我們要想辦法和宋征的愛人取得聯係,把宋征死亡的原因和我們這個所謂學習班的真實情況告訴她。跟她說,我們可以證明宋征死於嚴刑拷打,可是要保證我們證人的安全。由她向北京申訴,讓宋征的老首長插手。他的愛人你是認識的。你要知道,他們怕的是你、我,還有李大夫三個知識分子。整完了李大夫,接著就是你和我。殺人滅口,是這些人慣用的手法。”

我知道,宋征在江西時和長征中給當時還沒有打倒的一位部隊高級領導人當過警衛員,宋征的名字就是這位高級領導人取的,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們還經常書信來往。宋征和他愛人王玉芳是一九四九年進城後結的婚。她是一位精明能幹的婦女幹部,“文化大革命”前是市婦聯的一名負責人,聽說現在隻不過受了點株連,問題還不大。她不隻是宋征的賢內助,而且是左右手,過去宋征看文件、批條子還靠她。

“嗯,這倒是個辦法。”我說,“可是這樣做合適嗎?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身份和處境,在無產階級專政下……”

“嗐!”老秦皺起眉頭,“你呀,書生氣十足!現在有兩個司令部,你知道劉俊這些人是哪個司令部的人?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在鬥爭中求生存。小石,現在你、我、他的生命能不能保全,就在此一舉了。”

“可是……”我猶豫地說,“怎麼能跟王玉芳取得聯係呢?現在連封信都發不出去。”

老秦兩道炯炯的目光盯著我:“這就看你的了。”

“我?我哪有辦法?我看小順子……”

“不行!”老秦向炕上瞥了一眼,“他那些‘哥兒們’屬於毛主席說的‘遊民無產者’,‘有時雖能勇敢奮鬥,但有破壞性’,辦不成事,倒會到處亂說。你別瞞我。我看出那個姓喬的姑娘對你有好感,你要利用她給你寄信。”

“我,我……”我一下子臉通紅,但又知道我們這些“犯人”每天形影不離,無法否認這點,“可是……她能冒險給我發信嗎?”

“那——就看你怎樣做她的工作了。”

我被他兩道炯炯的目光盯得低下頭。他見我沉吟不語,又說:

“小石,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不能再書生氣十足了。你、我,過去都是吃了書生氣十足的虧呀!我現在才知道:活在咱們國家,就離不開政治,你不招它,它要找你,想躲也躲不過去。你老兄在一九五七年發了昏,歌頌什麼人道主義,後來不就上了‘陽謀’的當嗎?現在你關在牢裏,搞得家破人亡,還想潔身自好,擺出中世紀的騎士風度,不叫女士們去擔風險,或是想跟人正正經經地談戀愛,就像小說裏寫的那樣,你能辦得到嗎?老實說,姓喬的是個傻姑娘,可你是栽過跟頭的人了,應該懂得功利主義了。你現在就得籠絡她、利用她,讓她做我們的‘堡壘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