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挺直的腰杆(1 / 1)

這是一個初冬的周末,我按照早就答應孩子的計劃,開動了車子,我們要去魯西南的鄉村旅行。正在讀初中的孩子要完成一個老師布置的考察課題:考察一個偏遠的村子,然後寫一篇考察作文。我對孩子說,我們就去魯西南吧,那裏是我們的故鄉,對於那裏的風土人情,爸爸是有資格當導遊的。

從濟南往魯西南方向,有新通車的高速公路,也有220國道。我選擇了國道,我想,我正可以借輕鬆的旅行,給兒子介紹一路沿途的鄉村風景。兒子在車上手舞足蹈,一個學期了,他還沒有出過城市,當滿野的自然景色撲入眼簾,他興奮極了。

到了濟南西南郊外的黨家莊,我看到路旁有一個背著行李的中年男子在向一輛拉貨的長途車招手。長途車沒有停。這裏是一座監獄,我猜測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刑滿釋放的人要回家去。我的車上隻有我和兒子,正好順路,就捎他一乘。我停下了車。看到車停在麵前,他很吃驚。我問他:去哪裏啊?他說:去梁山。正好順路,我說:“你上來吧。”他很難為情地看著我,猶豫了片刻說:“我沒有錢打出租車。”我笑了,我說:“我的車不是出租車,不要你的錢,順路捎你。”

他千恩萬謝地上了車。車子在起伏不定的山間公路上飛馳,城市的輪廓漸漸遠去,一個個在山坡上錯落有致的村子掠過車窗。

“十年了,我沒離開過那座院子一步。”他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很動情地告訴我。

我說:“出來了就好,回家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我還不知道家裏是什麼情況。”

“十年中家裏沒有人來看過你嗎?”

“沒有,隻是捎來過一些東西,我猜想妻子和孩子可能都走了。”

我漸漸知道,他就是十年前轟動濟南的搶劫出租車大案的主犯。當年,他和另外兩個狗肉朋友謊稱去泰山,打一輛新出租車,半路上打昏司機把車搶走。破案之後他被判刑13年,因為在監獄裏表現較好,提前3年出獄。

“我給家裏丟盡了臉,妻子還能等我嗎?我從來也沒有奢望過人家會等我。我現在回家,就想看看父母,然後出來打工,我也沒有臉麵在故鄉混下去。”

看著他無奈傷感的樣子,我說:“也許,她還在等你。她知道你今天回家嗎?”

“一周以前,當我知道出獄的確切時間以後我就給家裏寫了信。”

“也許,你的一家人都在你的村口等你呢!”我安慰他,盡管我也無法確定他的家究竟怎麼樣了。

“我的父母一直身體不好,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他們如果健在,是不會原諒我的,我們家世代都是本分人家,他們本來對我寄予很高的期望啊,怎麼能夠想到我會變成一個強盜!”

我們一路交流著,距離他的家越來越近了,我分明看得出他的渴望與不安。他的眼睛中既有熱切的渴盼,又有不安的惶恐。

“變化太大了,那個時候路沒有這樣寬,農村的房子也沒有這樣漂亮。唉,我家的房子肯定還是老樣子,誰來翻蓋啊!”他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才好。我說:“我送你到家吧,你還有很重的行李。”他馬上回絕說:“不,不,怎麼好意思,我跟了你一路了,已經夠麻煩了。”

按照我們那一帶的風俗,客人到了家門口,是一定要邀請進門喝杯茶的。我說:“到了你家門口了,你不讓我去喝杯茶嗎?”他臉一紅,很不好意思地說:“那是,那是,進家喝杯茶。”

他智慧指揮著車子行駛在高低不平的鄉村土路上,距離他的家門越來越近了,我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進了村子,我看到他故意低下了頭。就在我們拐進一個胡同的一刹那,他立刻喊:“停車!停車!”車還沒有停穩,他就跳了下去。我看見一對老人、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還有幾位相親站在胡同口上。

我看到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馬上跳下車,雙膝跪在老人麵前。

我和兒子下車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我看到了他臉上堅定幸福的神情,也看到了他有力邁動著的雙腳和挺直的腰杆。我問兒子:“你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生故事嗎?”

兒子說:“我知道了,這個囚犯家的人並沒有因為他犯罪拋棄他。”

是啊,他們沒有拋棄他,他們在盼望著他回到自己的家,他可以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了。

我們到他的家裏喝了幾杯茶,然後就返回濟南了。因為我知道,兒子接受了一次最具體深刻的人生教育,他的考察也得到了意外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