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孟子說的“剛”不是硬邦邦的剛,而是指仁愛,指柔中之剛。究其本質而言,孟子說的“剛”與老子說的“柔”,與孔子說的“仁義”,與莊子說的“逍遙遊”,是一致的。老莊孔孟,四聖之心如一,都指向“道”。其道無二,是固有的,先天的,本來的,永久的。常人視老莊為一派,孔孟又為另一派,種種庸論誤人不淺,今需正之。
孟子說的“剛”,指內聖之道。不是指外王。聖人之學,不是常人講的“內聖外王”,君須記取:隻有內聖,沒有外王。孟子曰:“收其放心”,如君心放任為所謂“外王”,則不可救也。
我在《孔子做人做事的中庸之道》一書中已說:不是從內聖到外王,而是從外王回到內聖。真正的聖人是不治世的,專治吾身。你把你自己搞好了,那麼天下都是好的。你把你自己都搞不好,還幹什麼大事?
我們應該知道孟子講的“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重點在“舍我其誰”,而絕非“平治天下”。“平治天下”是為“我”服務的,不是為“天下”。說“天下”就搞空了,玩虛了,哪有什麼“天下?”你見過“天下”長得什麼樣子了?反正我沒見過“天下”是什麼樣子,我隻見過一個一個的人。
孟子講的“平治天下”絕非《大學》上講的“修齊治平”,明眼人須知之,不可以扯在一起亂說這就是儒家最著名的理論“內聖外王”。哪有什麼“外王”?隻有“內聖”。馮友蘭完全講錯了。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第一章講“內聖外王”時說:“中國的聖人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漫遊山林,獨善其身;他的品格可以用‘內聖外王’四個字來刻畫;內聖,是說他的內心致力於心靈的修養,外王,是說他在社會活動中好似君王。”馮友蘭這本書是寫給美國人看的中國文化啟蒙讀物,他為了讓彼邦人士理解,適應美國社會,特意將“外王”說成上麵所引的那樣,可以理解。但他整體是錯誤的。
沒有“外王”,隻有內聖。你可以是內心的聖人,內在的聖人,內斂的聖人,但任何人無法去“王”別人,更無法去“王天下”了。王道是不存在的,假使馮友蘭讀懂了孟子,就不會這樣說了。
馮友蘭非但不懂孟子,並且不懂孔子。在同書中,馮友蘭說孔子“在魯國政府任職,到五十歲時已經升到高位。由於政局混亂,被迫退職出走。”馮友蘭用美國概念說孔子,也可以。我重點批判的是他把孔子離開魯國的原因搞成是“政局混亂”,這是根本錯誤的。據我研究,孔子離開魯國的最大原因是當時魯國國君大臣不敬神,作為魯國的祭司(孔子一麵為魯國相,一麵為魯國太廟祭司),孔子無法容忍。
近世的老先生中,我最喜歡梁漱溟,不喜歡馮友蘭。在北大的時候,每次我走過馮的三鬆堂,一點感覺都沒有。
梁漱溟最得孟子真傳。我不是說他學問好,而是說他有骨氣。梁漱溟之與馮友蘭,好比魯迅之與胡適,不是一個檔次。
孟子批判武王伐紂“血流飄杵”,這是對霸道王道的全盤否定。仁義與“王道”不是一回事,正好是它的反麵。曆代暴君一麵說仁義,一麵行“王道”(霸道),兩麵三刀,渾水摸魚,明眼人須明辨之。
當他說“王道”時,我們就說“對不起,沒有王道”。當他說“仁義”時,我們就說“對不起,我們是野人,不懂你說的勞什子仁義”。
其實我們是真好仁義的,隻是不想要屠夫的仁義而已。這不是我的觀點,是孟子的觀點。
何必曰利
良心不是人生中的一個虛詞,而是直接關係到成敗的一個關鍵詞。假如你失去良心,可能會為達到了某一種目的而竊喜,但絕對會留下罵名。或許你又覺得罵名有什麼可怕呢,難道能罵倒自己嗎?你的這種思路誤區,就決定了你一生必走小人之路。小人能做成大事嗎?
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
“義”就是個人的良心,天下的公理。一言以蔽之,是給予而非掠奪。求利是對的,但要用義來求利。無義之利就像沒有源頭的水流不長,講義的人必有大利,細水長流。
從前有兩個人做生意,一個斤斤計較,另一個不較得失,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隻要大頭,不要小頭”。如果他誌在賺一萬元,實際賺了八千或五千,他也認為很好。而那位斤斤計較的人如果要賺一萬元就一定要賺一萬元,少一分都不行,於是他很在意每個環節,力保萬無一失。
這兩個人誰獲利最多?
當然是“不較得失”的那個人獲利多。那個斤斤計較的人則賺少賠多。
你苦心求利,反而無利。
你一切無所謂,反而有利。
事情就這麼神奇。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因為任何情況包含兩個規律:
一,事情本身的規律。
二,人做事的規律。
人們往往隻看到人做事的規律,沒有看到事情本身的規律。任何事情都有其自身的規律,它有生命,在變化,而且會終結。但人們通常認為事情是死的,永遠可以做,永遠不過時,無疑這大錯特錯。
有的事情隻能做一次,稍縱即逝,一次就過時。
有的事情意義有限,不能生產你期望的東西。
有的事情雖好,但一做就糟,因為它本身是拒絕人的。
可以這麼說,絕大部分事情都是無利的,隻會耗人精力,不會給人好處。在此情況下,我們強迫自己去做事,當然沒什麼利了。
因此高明者往往不言利,他隻希望把自己做好。他當然也積極做事,但並不在乎結果,他做事隻是好奇,隻是想看看自己能做出幾分成績,僅此而已。
他灑脫,所以多收獲。
他不抓住什麼,所以不失去什麼。
他一切無所謂,所以能進入一切。
他不求利,因此獲利最多。
這其中的訣竅在於他尊重事情本身,並且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因此他不做明知做不到的事,如《易經》所言,“不妄作”,他在自然與一切事麵前保持謙遜,所以能獲得自然的更多青睞與賞賜,於是他以空虛換取豐盈,利大如斯。
從《孔子說仁義》一書中,我們知道了孔子之學的重點是“人生以快樂為主要目的”,那麼我們可以從孟子身上獲利什麼?
答案……當然是無所利!
你想獲利,就不會有利。
想從孟子身上獲利的人必將無所得,無所利。想從某人身上獲利是一種掠奪行為,注定不會得逞。你要尊重他,與他交心交朋友,要談心,不要談利。
孔孟皆聖人也,他給我們的是心靈的愉悅與智慧的啟迪,除此以外他們不會給你任何好處——
傻瓜!他們已給你最大的好處,你難道還想什麼別的好處?
不,沒有。孟子說,“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意思就是說他很難再說什麼。
因為,他已經山曆海,可以給你一座山、一片海,但他不能給你一塊石頭或一杯水。
他隻給你大,不能給你小。他就是這麼龐大,他隨手一指都是一大片風景,他不會特意為你指出一棵樹。當然,他給的裏麵什麼都有,而且很現成,隻要你去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