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物是人非
夜很漫長,白天的喧囂才是寂寥黑夜的嘲諷。在廣袤的沉默中,回憶成了僅供消遣的方式,任思想漫無邊際地在往事中遊弋,那麼曆曆在目,又那麼不切實際。失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能讓你失去方向、失去力量,陷入彷徨與憂傷。齊孝石換了無數個姿勢,卻仍然會被隨意一個輕微的聲音驚擾。他不知第幾次從床上爬起,翻找出火機,默默地把香煙在黑暗中點燃。他不知所措,再也找不到白天在警隊時的睿智與自信。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默默地注視著,宛如雕塑,又打開燈,翻看床頭的日曆。
冷風在吹,隔著玻璃,能看到窗外樹影婆娑,像一個施法的巫婆。齊孝石紅著眼睛,走到窗前,看著遠方燈火通明的城市夜色,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堅持多久,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每當獨處,那些往事便會像泛黃的畫片兒,接踵而至,像混合著塵土氣息的沙塵暴,裹挾著滄桑與疲憊,瞬間將自己吞沒。時間從不曾停止,一分一秒地倒數,像香煙一樣漸漸燃盡。直至化作一縷青煙,雲消霧散,不見蹤跡。
這個城市沒有變,無論是街道拆遷、大樓崩塌,還是地址消失、人群老去。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冷漠地見證著所有人的悲歡離合。我們變了嗎?是成熟了還是衰老了?每一次的失去都無法用獲得填補。人們自欺欺人地宣揚著內心的精神力,以為可以戰勝身體的衰老。但麵對美麗的朝霞和夕陽,我們還會歡呼雀躍嗎?在達到目的時,我們還會興奮不已嗎?誰還會為一個女人的眼眸而徹夜難眠?誰還會為了一句承諾而堅守終身?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已經為欺騙付出過沉重的代價,不再相信美好的東西會永遠保鮮。我們的苦惱不再是昏昏欲睡,而是異常清醒的無法安眠。我們反而以難得糊塗為榮,實則是想逃避著現實的寒冷。我們不再去揭穿對方的謊言,害怕叵測的內心赤裸相見。我們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降低心中的底線,恐懼大起大落,厭倦跌宕起伏。快樂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滅。我們寧可在自閉的囚牢裏終老,也不願再去展翅飛翔,因為那弱小的翅膀曾被無數次折斷,飛得再高,也會墜落穀底。
“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齊孝石想起了這首古詩,本以為這該是自己退休生活的寫照,但現實與想象永遠是大相徑庭。
清晨八點,那海濤在上班之前便坐在了審訊室裏,有個小案子放了好幾天了,再不抓緊審訊就要過了時限。預審員就是這樣,大案子要審,雞零狗碎的小案子也要兼顧。預審和刑警不同,主動出擊的機會不多,坐堂問案是家常便飯。
那海濤一進審訊室,就聞到一陣熏人的煙味,再加上沒開空調,審訊室就像一個陰冷的地窖。犯罪嫌疑人二十歲出頭,是個黑道上的愣頭青,外號叫二剛子。那海濤麵對這個不疼不癢的案子,有些心不在焉,又加上連日的疲憊,審這個嫌疑人是一沒拉提綱二沒做功課。他拿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吸吮,仿佛要借助這個興奮劑來擺脫疲乏。
“抽嗎?”那海濤對那個二剛子說。
二剛子搖頭不語。
“嗬嗬,還挺有個性。”那海濤不屑地說。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就將手機關閉了。監區裏沒有信號,倒不如關機省電。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屏幕上齊歡的照片,想象著審訊室外的溫暖陽光,身體慢慢有了暖意。
“我們是B市公安局預審支隊的民警,根據《刑訴法》之相關規定對你進行訊問,希望你如實交代自己的行為,爭取從輕的機會……”那海濤例行公事地說著,“聽懂了嗎?”
二剛子把身體往後一靠,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嘿,行,是老炮了?”那海濤笑著問。
“哼,爺爺我三進宮都拐彎了,怎麼著吧?”二剛子回答。
“哎喲,還真沒看出來。”那海濤裝作驚訝,“好,那咱就直來直去,沒必要拐彎抹角。”那海濤拿出厚厚的三本案卷,嘩啦嘩啦地翻動起來。書記員用餘光看著,那海濤翻的那些案卷根本就不是什麼證據,而是裝訂好的廢紙。“從你犯的哪件事開始說呢?”那海濤用起了策略。
陽光燦爛,這個冬日沒有霧霾、寒冷漸逝,簡直是一種天大的恩賜。
齊孝石在公園裏百無聊賴地閑坐,一群歡樂的孩子從他麵前跑過,卻一點也驅散不了他心中的痛苦。他點燃一根煙,剛吸了兩口就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這才把那支煙狠狠地踩滅。陽光耀眼,昨夜的失眠讓他迷迷糊糊、渾渾噩噩。齊孝石捂住被咳嗽震痛的胸口,不知怎麼的就淚流滿麵。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隻是在無聲地抽泣。他一旦失去了案件的忙碌,就茫然無措,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無法欺騙自己,這些年來,他沒有朋友,沒有愛好,在靈魂深處,他極其孤獨。就這樣,齊孝石久久地停滯在公園的長椅上,並不和身邊的老人一起唱歌跳舞、下棋遛鳥,直到渾身被凍得僵硬。真的是被世界拋棄了嗎?齊孝石不由自主地想。哎……他又回憶起幾十年前,自己在焦化廠籃球架下的激蕩青春。那時我們曾發誓要改變這個世界,嗬嗬,真是可笑。齊孝石默念。而我們經過一生的努力,不但沒有改變世界,還被這個世界改變得徹徹底底。
齊孝石想站起來,卻感到雙腿發麻,他閉目歎氣,努力用雙手扶著膝蓋,才蹣跚站立。一陣風吹來,清冷的感覺像女人的雙手拂過臉龐。齊孝石默默地在公園裏穿行,在午後溫暖的喧囂中漠視著別人的歡笑。他沉浸在自己的孤寂裏,他恐懼著,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為什麼會延展到了白天。難道無所事事的日子,真的會把自己吞噬。他不顧別人的眼色,向路邊吐了一口濃濃的黃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