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一定會加上這一句:多了吃不下,每樣夾個小盆的就可以了。
但等菜一上桌,他第一個不滿意的,就是嫌菜的分量太少。
像這樣的客人,當他最後結賬的時候,你如果像問候普通客人那樣,隻向他報上一個總數兒,那是不夠的。
你必須連酒帶菜,一樣一樣的報出細情,再算一遍給他聽。
這時他會悠然閉上眼皮,二郎腿一疊,慢慢的剔著牙齒,邊聽邊哼,直到你見情形不對,自動除去賬上的零頭為止。
既然連酒菜都要打上一個折扣,小賬那是更不用說了。
碰上這一類的客人,隻有一個應付的辦法:自認倒黴!
除了以上這兩種客人之外,也有兩種客人,可以算得上是酒樓中的思客。
最常見的一種客人是,一切全憑夥計作主。
這一類的客人,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上樓坐定之後,多半會先向夥計們請教,今天有些什麼好吃的,然後,他會在夥計提供的菜色中,隨便挑上幾樣,吃的時候,隻說好不說壞,吃完了就走,付賬付現銀,給起小賬來,也永遠不多不少的,恰到好處。
還有一種客人,雖然不見得天天碰得著,但在一般酒樓夥計們的心目中,卻是最受歡迎的一種客人。
這種客人上酒的目的,既不是為了喝酒,也不是為了吃菜。
而隻是為了想在朋友們麵前擺擺闊,好叫朋友們知道,他仁兄最近很有辦法,花幾文吃吃喝喝,蠻不在乎。
這一類的客人,有兩大好處:
第一是最後小賬給得多。
第二是不管吃不吃得下,一叫便是滿桌子的菜就像現在的這位中年商人一樣。
※※※※※
菜已點完,現在就等這兩位闊客人吩咐要喝點什麼酒了。
那夥計的神色也跟著有點緊張起來。
中年商人轉向那藍衣青年漢子問道:“老弟喜歡喝點什麼酒?”
藍衣青年漢子微微一笑道:“這裏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兄台瞧著辦好了,隻要是不摻水的酒,什麼酒我都喜歡喝。”
那夥計連忙賠著笑臉接口說道:“這個,大爺可放心……”
中年商人稍稍思索了一下,說道:“聽說你們這兒萬福樓的陳年白幹很有名,就先來上四斤白幹好了!”
那夥計聽對方開口一要就是四斤白幹,心頭馬上生出一陣不妙之感。
口中雖然應了兩聲是,但臉上的神色業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然。
這正是他一直都在擔心的一件事:怕兩人酒要得太多!
萬福樓的陳年白幹,從沒有人論斤喝過。這兩人如果將要來的四斤白幹全都喝下去,準會爛醉如泥!
如果兩人都醉倒了,等會兒賬又由誰算?
既然賬都沒有人算,小賬豈非跟著泡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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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得很快。
這也許是那個聰明的夥計,給出的好主意,菜上得快一些,客人隻顧住了吃菜,酒或許會少喝一點。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菜盡管上得快,兩人吃得卻很慢。
有幾碗菜送上桌子,兩人竟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
兩人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在那四斤白幹上;結果十二道菜還未出到一半,那四斤白幹便已給喝得點滴不剩。
更出人意外的是,兩人喝下了四斤陳年白幹,非但未如先前那夥計所預料的爛醉如泥,甚至在兩人臉上根本就看不到一絲酒意。
萬福樓的幾名夥計,見兩人酒量如此驚人,無不為之暗暗咋舌!
他們這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喝這麼多的酒而無絲毫醉態。
同時,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喝白幹,不是一口一口的喝,而是一杯一杯的喝。
兩人在舉杯對於時,喝得就像白開水。
有時連幹五六杯,連榮都不動一筷子;而最可笑的是,兩人每次幹杯,幾乎都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
譬如說,如有誰先說一聲:“這條魚燒得還不錯。”
另一個準會馬上舉起杯子:“可不是,來,幹一杯。這條魚燒得的確不錯,小弟很久沒吃過這樣好的魚了!”
兩個人都說魚燒得好,那條魚身上,其實隻不過給掀去了一小塊皮肉,還不夠普通挾一筷子的分量。
這一杯幹過之後,如果後者再說:“來,吃菜,吃菜,別光是喝酒,菜也得吃一點,菜冷了就不好吃,這盤腰花看樣子炒得不錯”
那麼,另一個一定又會舉起剛剛添滿的杯子:“是啊!隻要一看刀法和火功,就不難知道這又是一盤好菜。來未來,再幹一杯!”
剛才的那條魚,兩個人多少還動了一下筷子,現在這盤腰花,則全憑欣賞方式,就決定了它的可口與否。
這些都還是名正言順的幹杯理由。
更可笑的是,有時連一句漠不相關的閑話,經過幾個轉折,最後居然也會成為他們連幹好幾杯的借口。
當第四道粉蒸肉端上桌時,桌上湊巧飛過一隻蒼蠅,那藍衣青年漢子揮了下衣袖,蹙額說道:“瞧!這種天氣竟然還有蒼蠅!”
中年商人接口道:“是啊,在外麵吃東西,就是這點不好,除了酒之外,幾乎沒有一樣東西,能叫人放心下筷子。”
藍衣青年漢子道:“所以我說,菜吃不吃還無所謂,酒卻不能不多喝幾杯,尤其是這裏的這種白幹……”
中年商人立即表示同意道:“是啊,在長沙城中,要喝道這樣的白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家來了。來來來,喝!這三杯算是我敬老弟!”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有人敬三杯,當然就有人還敬三杯,二三得六,二六一十二,這十二杯酒,可以說是全拜一隻蒼蠅之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