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公元626~653年):唐太宗第十七個女兒,深受寵愛。嫁給宰相房玄齡次子房遺愛,後來又與會昌寺僧人辯機私通。數年後事發,辯機被腰斬,身邊的侍女也都被處死。高宗李治登基後,因謀反被賜死,年二十七歲。
話說《高陽公主》
讀史的時候,突然被“主益望,帝崩無哀容”打動,因此就想提筆寫寫高陽,於是翻閱資料。上學的時候,在當代新曆史主義小說史上,與趙玫先生擦肩而過,沒想到這麼有緣分,許多年以後又碰到了先生的曆史小說《高陽公主》。前輩寫得確實好,心理描寫細致動人,情節波瀾起伏,人物生動有趣,隻是,伴隨著高陽與她哥哥的亂倫描寫,與大伯子的莫名糾纏,突然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人家都說,小說是現實生活的鏡子,因此我經常質疑這樣一種人的存在:長得絕色,所有遇到她的異性都情不自禁地拜倒在他的裙下或腳下,而這種人的性情本質卻幾乎一無所長,她自戀、庸俗、狂妄、自私,甚至瘋狂,她的瘋狂也毀滅了周圍所有的人。我不太理解她的這種魅力,不明白我們的萬物之靈為啥單單隻看見美麗的容貌就拜倒迷戀(青春期非成人除外)。所以,我討厭段譽與王語嫣,討厭香香公主,討厭張抗抗先生的《情愛畫廊》以及葛紅兵先生的那個《沙床》,他們所透出來的性膜拜意識,讓我感到了庸俗、分裂、混亂,甚至人性的絕望。
很不幸,在小說《高陽公主》裏,我又恢複了這種可怕的感覺,我知道高陽敢恨敢愛,也知道她象征著“自由尊嚴”、“女權獨立”,像娜拉一樣具備著可貴的自我個性與獨立,但是這樣的她對誰都愛,對誰都是真情,又美麗四射,所有遇到她的男人都仿佛被下了魔咒,屈服於她的那些主動勾引的性魅力,雖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雖然這樣的高陽公主具有巨大的審美悲劇性,雖然先生寫得氣魄龐大、精彩紛呈,但還是倒騰得我沒能吃好晚飯,翻來覆去想了半天,終於想放棄。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又提起筆來,刪除那些記憶,翻開史書。上帝保佑,起碼史書上沒明說她放蕩地與哥哥亂倫通奸,說她跟大伯子真搞一夜情(有人說她被誣陷),她雖然放蕩,終究讓人覺得還算“和諧”。我想,寫寫我意想裏的高陽吧。
愛與怎樣愛
少年時我常常以為,這個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是“愛”——後來才明白,其實這個世界最不能缺少的,是“理性”。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像所有人做的那樣,對他好,變得百依百順,順從他的意誌,想讓他天天開心,如王菲唱的,“你快樂所以我快樂”。那個時候,我們往往覺得自己很偉大、很崇高、很有價值感,但其實,這是某種程度的殘忍。
“愛”與“怎樣愛”是兩回事。
一個朋友這麼雷過我,她因為恨一個男人,在分手的時候越發對他好,“我要永久地占有他的記憶,讓他永遠記得我的好,讓他從心裏永遠不能真正的重新開始”——她如是說。
因此,恨一個人,不一定要對他咬牙切齒,正如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對他百依百順。而我們常常迷失。
我們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愛就是好,好就是愛。如果在男女之間,我們還保留稍微的清醒,那這種迷失其實最容易失控的,是在父母與兒女之間。夫妻怎樣也是外人,而父母對孩子,是天性。有的父母,恨不得窮盡自己的所有愛孩子,建立一個不鏽鋼的罩子,盡力滿足他的所有要求,讓他天天快樂幸福——你以為這就是“愛”,這就是“好”,其實等他長大以後,當他真正去麵臨社會風雨而終於無法承受的時候,他會恨你。
因為你讓他習慣了放縱,習慣了自私與任性,卻沒有讓他懂得束縛的力量;你讓他習慣了你對他的“好”,隻要你有一次“不好”,他就會覺得你欠他的;你讓他習慣了“這一切都該歸你,這一切都應該是你的”,隻要有一次他得不到,他就認為全世界都欠他的。你的這種愛,其實很殘忍。
一位留學澳大利亞的網友MM跟我講起了這樣一個故事:她母親從小對她很嚴格,每次她去麥當勞打工以後還要回家洗碗。有一次碰傷了手指頭,在工作中她堅持了下來,回家以後,不想再洗碗了,母親卻堅持讓她繼續洗。母親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隻要自己不可憐自己,就能做任何事情。至今,她對母親感激至深。
人類的感情就是這樣奇妙,愛並不一定能換來對等的愛,相反,如果表達的不理性,反而會招致更深的恨。有時候那些嚴格,當時也許心中懷恨,但是等我們長大以後,我們會感激父母的“狠心”。
按照教育心理學的規律,對一個孩子,必須有管製與溫柔兩種力量,前者教會她遵守規則,後者給她心靈帶來溫暖,隻要在這兩種力量交替下成長起來的孩子,人格才是最健康正常的——我們日常說的“嚴父慈母”,是有科學依據的。
因此,諸位做了父母的看官們注意了,嚴格,不一定能成才,但是溺愛,一定出逆子。
高陽的起初,是太宗毀了的,我想。
主,帝所愛,故禮異它婿。(《新唐書(卷八十三)》)
變化還是變態
在中國曆史上,唐朝公主是個奇異的群體:在物質方麵,她們不僅身具皇家的尊貴,還手握經濟實權,在唐朝前中期,公主除了食封製的收入外,還有皇帝平時的賞賜,另外加上出嫁時的嫁妝與夫家的產業——她們是真正的有產階級。但是更重要的是,唐時期儒佛道交織,精神世界自由斑斕,而且李唐王室在胡化風俗影響下,對女子的教育並不像後期以及以後那些時代那樣束縛,而給予她們更為廣泛的自由空間。
——當你千萬富貴融為一身,又給予你很多空間時,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答案是,很可能變化。
孟子說過,富貴不能淫。
曲子裏唱得好“這廝隻因飽暖生淫欲……”——經不起誘惑的人很多,在人性善惡上,人總是沒有幻想的那麼好,有時候,也沒有幻想的那麼壞。
世界是公平的,雖然這個皇室給予了公主們很多,尊貴、財富,甚至肆意妄為的機會,但是對於她們最重要的東西——婚姻,卻是她們決定不了的。某種程度上,所有公主們的婚姻都是為當時的政治利益服務的,而擺在李唐王室的公主們麵前的命運是,能擁有一切,卻不能擁有決定幸福的權利。
——當你千萬富貴集於一體,擁有四海卻無法決定自己的幸福自由時,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答案是,很可能變態。
高陽不幸,就是生在這樣一種環境裏,並且更加不幸的是,皇帝父親沒有學過教育心理學,沒有科學地對待她,而是一味地對她縱容,她甚至受到了迥然於其他公主的禮遇——連其嫁的夫婿,都比其他駙馬高看一等。
《新唐書》說:“主負所愛而驕。”
她的時代,是大唐盛世。她的父親,是當世明君。她的身份,是天朝公主。她的富有,是無數田業。她的寵愛,是“禮異它婿”。
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婚姻沒商量。
她沒見過那個男人。據說是父親的親密戰友,宰相功臣房玄齡之後,據說是英武豪邁的二公子。可是她沒見過,也由不得她選擇。父親需要通過政治聯姻,來密切統治集團的內部聯係,以期達到鞏固、穩定統治秩序的目的。而現在政權初建,十分需要舊有的關隴集團的強有力支持。同時,李唐皇室由於家世的貴而不清,遭到山東傳統士族集團的排斥和敵視。因此,“王妃主婿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她嫁給那個男人,是命中注定的。
史書這麼形容這個男人:“次子遺愛,誕率無學,有武力。”——不喜歡學問,隻愛武力。
而她以後選擇偷情的那個男人,卻以淵博的學識、優雅流利的文采而知名,據說承遠祖隱逸之士的血統,自小誌向高遠,專心學問。十五歲時,出世為僧,在大總持寺成為道嶽法師的弟子。貞觀十九年正月,跟隨唐玄奘在弘禪寺院譯經,以幫助玄奘撰成《大唐西域記》一書而名噪一時。
她從小天之驕女,卻連婚姻都做不了主。
她喜歡溫文學識的男子,父親卻給她選擇了一個武夫。
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我”選擇挑釁
基督教裏有一種很有意思的生活態度——感恩,在一個基督徒的眼裏,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奇跡,一切都是神所賜予,因此,在你生命的每分每刻,你都要為生活的一切感恩——哪怕是不好的事情。
幼年母親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遇到災難我們都會埋怨命運的不公,憑什麼要去感謝呢?何況這是理論上的教導,實際做起來,就像孔子所謂“聖人”之境一樣,是很難做到的。後來才發現,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感恩並非我們想象的一種道德修養,而是一種人生智慧。
當命運不可更改的時候,當人生十有八九不盡如人意的時候,你可以有很多態度,你可以埋怨,可以憎惡,可以冷漠,但是如果你學會感恩,也許改變不了事實本身,卻能改變我們“所正在經曆的感受”。其實,我們所害怕的,所痛恨的,隻是這些災難所給予我們的感受,如果我們不去感受,或者拒絕感受,甚至反向感受,那麼那些災難就會無形之中減輕很多——當下正在經曆的心態,也會隨著這份感恩變得輕逸起來。
如果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經曆,難過也是過,感恩也是過,為什麼不選擇後者讓自己輕鬆些呢?
雖然唐朝也有基督教(景教),可惜高陽沒成為“基督徒”。從小培養起來的驕子意識,隻讓她知道公主的權利,卻沒有讓她意識到公主的義務,也就是她人生所必須承擔的一些重負。在那種極端輕逸之下,她習慣了肆意享受公主的尊貴。她習慣了。
突然有一天,她嫁人了,而且嫁給了一個不如意的男人。對於當時別的女子來說,可能更多的是認命,進而繼續充當好自己的妻子與母親的角色;對於別的公主來說,也許在吃驚茫然之後,或者順從,或者調和自己在公主角色與妻子角色之間的平衡(有的甚至做得很出色,如襄城公主)。但是在高陽的字典裏,不允許不如意——哪怕一次。
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她終身都不會愛身邊這個男人,但是如果沒有意外,她又必須跟這個男人終身。怨誰呢?
父親一向寵她愛她,到頭來卻要讓她嫁給這麼一個不如意的男人。於是,心裏的天平開始傾斜。她沒有足夠的智慧開解命運的糾結,卻有足夠的能量怨恨人生——因為自己也不知道該怨誰,那麼,就誰都怨。
擺在她麵前的敵人,第一位便是自己的“弟媳角色”——丈夫的身份與地位。
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是老二,能繼承房家身份與榮譽的,是長子房遺直——“主驕蹇,疾遺直任嫡,遺直懼,讓爵,帝不許”。
自然對於唐朝公主來說,皇室尊嚴與兒媳身份就是一對矛盾,很多公主在出嫁以後不行姑舅之禮(也就是不向公婆行禮),以公主身份自貴,不尊重家族裏的長輩。高宗就曾經為此單獨下詔進行勸諫。顯然,對於高陽來說,突然降為一個家族的兒媳、弟媳,是讓她最先不適應的,她開始挑釁這種束縛——嫡長子繼承製。
唐代實行的嫡長子繼承製分為兩部分:一是身份繼承,二是財產繼承。前者是政治利益和榮譽的轉移,後者是經濟權利的轉移;前者繼承的是宗祧、是爵位,也就是正統,所以極為時人所看重。而對於高陽來說,自己貴為公主,自己的丈夫居然繼承不了正統,這顯然是不能忍受的,她表現出了不滿。房遺直顯然得罪不起這位高貴的弟媳,主動提出來讓出爵位(其實包含著讓出宗祧的意思),而太宗的回答是,不許。
正是春光明媚時
如果說嫁給房遺愛是如意人生的轉折點,那麼太宗的這次回答,則是命運對於高陽第一次說“不”——父親居然不肯答應她的請求,她的丈夫居然繼承不了正統,那麼,為什麼要把她嫁給這個男人?高陽蔑視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我高陽所擁有的,應該是最好的,可是,為什麼?
正在窮途茫然之際,命運給了她第二次挑釁的機會。這次的敵人,是妻子的角色。
一個明媚春光的下午,在她與丈夫遊獵途中,她遇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他叫辯機。
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新唐書(卷八十三)》)
——在曆史者眼裏,這是公主驕縱淫蕩的一次明證;
在少不更事的少女眼裏,這是韓劇式的浪漫邂逅,是帥哥與美女、佛教王子與天朝公主的愛情相逢;
在成年女性眼裏,這是陳衝版的《誘僧》,是情欲的禁忌與膠著,是突破禮教束縛欲望突圍;
在男人眼裏,這顯然是一場不要錢還倒貼的、讓人羨慕的豔遇;
在宗教徒眼裏,這是一場意外的劫難與遺憾,顯然,放在辯機的師傅麵前,高陽真是個妖孽。
而在我看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天龍八部》裏玄慈與葉二娘的故事。說實話,書裏那麼多至情至性、可歌可泣的感情——阿朱與蕭峰塞上空許願的遺憾,段譽對王語嫣的刻骨癡戀,眾女對段王爺的深切懷思……都沒有玄慈與二娘的感情來得震撼人心。宗教內外的隔閡,生別死同的痛苦,我們不知道是怎樣的磨難,讓那個從前溫柔端淑好姑娘變成了無惡不作的葉二娘,也許隻因為愛上了那位少林領袖,便是人間地獄的開始,可是她沒有後悔。
玄慈伸出手,右手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牽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你……怎麼舍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生死恩仇的糾結,是彼此死亡的解脫,兩個生而不能的相遇,除了死亡,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有時候真不知道這樣的比較是否高看了高陽與辯機這段愛,隻知道起碼對於辯機,是無辜而純情的,他可不是什麼好色貪花的野和尚,少年時期是出於對佛法真心的尊敬與仰慕,棄絕塵俗而修行,在佛祖的聖化下希望尋找心靈的淨土。可是,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遇到自己人生不能承受之重——一個公主,一個美麗的公主,還有她的夫婿。
這位公主內心懷著對於命運的挑釁與不滿,懷著對於丈夫的不屑與鬱積,投身於這位和尚的懷抱。而對於年輕苦修的辯機來說,這其實是一場突如其來而懵懂的劫數,是佛教裏釋迦牟尼菩提下的幻象,是虛竹和尚在地窖裏的純潔情欲的本能爆發。
我總相信,即使辯機破戒,他依然純潔如昔,隻不過運氣不好,他遇到的是高陽,那一輩子的劫難。
禁忌,禁忌,禁忌
有時候想,自己被趙玫先生的《高陽公主》到底哪裏雷到了呢?其實對於她與和尚辯機之間,自己還是同情的,即使她跟大伯子的那種,也就將就了,最不能忍受的,是她跟自己三哥李恪的亂倫與跟自己父親之間的那種說不清的曖昧。
我知道人性很複雜,記得從前有漫友推薦一部據說絕頂極品《絕愛》,興致勃勃看了半截,差點對男人不再感興趣。唯美則唯美,隻是男人跟男人,實在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長江前浪退後浪,現在同性戀題材幾乎成了一種流行,所謂“耽美”,所謂“百合”,真是“沒有最雷,隻有更雷”。
曾經讀過一部關於情色文學的研究性論文,作者認為在“看不見的空間裏”,亂倫甚至是非常主流性的題材:母子之間、父女之間、兄妹之間。在文明壓抑之下,這是人們對於潛在欲望的一種伸張。
我們看小說、電影、電視,所謂吸引眼球的因素,總是跨越某些界限的,比如大小姐與長工之間,王子與灰姑娘之間,妻子與情人之間,和尚跟尼姑之間……
這就是禁忌。
人類在長期的發展當中,為了保護自身延續,為了維持秩序而設置的一個雷區,一個不能跨越的禁地——在這個禁區裏,或者是讓人恐懼,或者是人性道德焦慮所在。
我們生存於文明社會,總有某些欲望被壓抑於文明之下。從人性本身來說,越是壓抑的東西,潛在欲望越是強烈,超越禁忌的衝動越是明顯。“人類總是偷窺著禁區之內的東西”——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不能否認的是,我個人天然還是喜歡那些具有跨越性張力的故事,可是自己卻隻能接受她與辯機的那段婚外戀,而無論如何不能認同她跟父親的那份曖昧,以及與哥哥那段亂倫,這屬於超出我理解範圍的東西,可是現在我不能不去麵對。認真梳理了思路之後,我發現我的認同是有些規律的。
同性戀,他們之間的禁忌是性別。
亂倫,他們之間的禁忌是血統。
婚外戀,他們之間的禁忌是婚約。
大小姐與長工,他們之間的禁忌是門第。
和尚與尼姑,他們之間的禁忌是宗教。
同性戀與亂倫顯然屬於生理禁忌,而後麵幾種,屬於社會禁忌。
我能理解的,是社會禁忌,而對前者,實在難以接受。
因為前兩者關係人類的生存本能,自從我們脫離原始社會就已經形成的,它們已經深化在我們的潛意識裏,倫理秩序已經成為了我們內心的一種本能。在任何社會,父女、母子、兄妹、同性之間的亂倫,都被認為是“不潔淨的”、不正常的一種行為,都是一種“混亂”。
而社會禁忌是隨著社會風俗的不同而不斷發展變化的,婚約是文明的產物,門第是一種社會風俗,而宗教教規隻是一種修養束縛,它們隻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有關,而與人類的本能無關——說到此,不禁擦把汗,幸好自己沒超前進化,那本《絕愛》,也終於沒有看完。
跨越禁忌
規定好禁忌的框架以後,我可以噓口氣,放心大膽地說了:任何事物,尤其關於人性的東西,隻有存在禁忌,才會產生張力,隻有產生張力,才會產生魅力——其實,我們內心都深藏著擺脫束縛的欲望,我們都喜歡看到“跨越禁忌”。
在所有的安全範圍之內,我們總喜歡灰姑娘成為公主,喜歡安娜拋棄無愛的婚姻束縛。因為在觀看那份跨越的時候,那份掙紮滿足了我們未敢而想做的欲望,宣泄了我們被抑製的壓力,同時甚至,填充了我們受虐和虐待的心理傾向。
高陽勾引辯機的動因,正是基於這樣一種跨越禁忌的挑釁。在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女人眼裏,身邊的男人這樣可鄙,疼愛自己的父親這樣“不公”,隻有破碎一切、報複命運、報複自己才能讓她產生快感。恰好此時,一個好的道具出現了,一個英俊的男人,而且那個男人是個有才有貌的和尚。
如果,辯機隻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也許隻會引起高陽的興趣,但是辯機不僅僅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而且是個和尚,還是個持守清規戒律而才華橫溢的和尚,這就足夠引起高陽意外的征服欲——禁忌,是那樣充滿了誘惑的魅力,征服這個男人,仿佛也就戲弄了父親所給予的命定(婚姻),同時也將是自己魅力的證明。生活如此平凡無味,也許在可以超越禁忌的情感搏殺裏,她才能體味生命的那麼點激情。
她成功了,因為她是高陽公主。一個高度自我的女人所具有的破壞力是可怕的,她可以利用公主的特權,利用唐代婦女崇信佛教的社會風氣,多方麵糾纏辯機。
《冊府元龜》記載了唐玄宗開元二年七月的一道詔令,說很多官家跟僧道往來頻繁,包括自家妻妾都無所顧忌,於是產生了很多醜聞,因此以後,禁止官員隨便接納僧尼道士在家裏住——這條詔令從反麵揭示了唐代貴族家庭蓄養僧尼,妻妾與僧尼自由來往的風俗。
《冊府元龜》記載了唐玄宗開元二年七月的一道詔令:“如聞百官家多以僧尼道士為門徒,往還妻子,無所避忌。或詭托禪觀,妄陳禍福,事涉左道,深自大猷。自今以後,百官不得輒容僧尼道士等至家。”這條詔令從反麵揭示了唐代貴族家庭蓄養僧尼,妻妾與僧尼自由來往的風俗。
辯機淪陷了。在起初的起初,世界還那樣單純而沒有顏色,沒有性、沒有欲望、沒有矛盾,也沒有膠著,隻有佛理、自然、文字與美。他以為,自己可以這樣活下去的。但是他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公主,那個公主執著地破壞了他曾經和諧的世界,而給他打開了世界的另外一扇門——原來世界是有顏色的。
從前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禁忌”,現在卻終於深深體會到了“禁忌”的魔力——那是一種本能爆發的情欲,是對於美麗軀體的一種迷戀。可是那種迷戀並非下流的占有,而是一種對於美的鑒賞,就像從前鑒賞一朵美麗的花兒,一隻可愛的蝴蝶一樣,純潔得不帶一點塵俗氣……
但是,但是他是個和尚,清規戒律仍在。刻苦修行多年,為的是求得那神聖所在的境地,哪裏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突然被一個美麗的女人拖進了塵俗,並且懵懂地迷失在裏麵,拚命矛盾和掙紮都無法擺脫,他以為公主情深,卻也明白釋門難容,在那神聖莊嚴裏又如何能容得這份美麗的快活?辯機深深低下頭,“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激情不能留住的東西
激情過後,辯機選擇了逃避。我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力比多的力量,《失樂園》裏男女主角可以為情欲的美而自殺,勞倫斯筆下的女主人公們更是把性看作拯救這個機器世界的原動力……可是對於一個個體,一個有精神有靈魂的個體,情欲的力量再大,畢竟屬於夜晚,而我們,大部分生活在白天。
辯機清醒了,本能的力量,美的崇拜,畢竟大不過十幾年的苦修,那才是他一生的慣性。高陽打開的世界,隻能讓他探探頭,卻不足以把他拖回塵俗,因為他本來就不屬於塵俗,當然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高陽的世界不足以駕馭辯機的靈魂,她沒有能力也沒有那境界。
唐朝公主們是才華出眾,出於對女性的寬容和尊重的態度,唐代的女性有了更多接受教育的機會。臨川公主墓誌就記載,太宗注意到公主在書法、詩文方麵頗具天賦,於是令宮官善書者侍書,兼遣女師侍讀……
但是高陽是否有足夠的才華與智慧呢?我們從她向父親要爵位以及後來的種種行為來看,顯然不是。周圍的人一向都太過縱容她,什麼東西她不用動腦子就手到擒來,她用不著升華境界就可以活得很逍遙。人如果被當成豬養,再多天賦也會消磨殆盡。
因此,她對於辯機,所具有的特長不是智慧,也不是境界,更不是靈魂,而是一個高貴的身份與一副美麗熱情的軀體。他們之間的結合,不是心心相印,而是因為公主敢於突破禁忌的勇氣與任性,甚至,敢於強迫色誘的放肆——而你要知道,僅僅用情欲與任性想長久地吸引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靈魂,而且是已經刻上有如來手印的靈魂,顯然,力所不逮。
辯機清醒了,從情欲的迷幻裏,他看到了佛祖悲憫的眼睛,他突然記起當初發誓還願的神聖,那才是他終生所追求而想達到的地方。回過頭,看著這個美麗驕狂的女人,世俗的快感很好,但畢竟不屬於他,他後悔了。
他開始逃避。
貞觀十九年正月,唐玄奘得到禦準,在弘禪寺院譯經,需要助手。他申請去了。他要離開這個女人的勢力範圍,離開她所給予的溫情,他知道,那不是他應該駐紮的地方。